深入这白塔,如深入虎穴。
常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谁知黑灯瞎火,虎又蹲伏潜藏在那个茂密阴翳的树丛后,静静地盯着你。
塔内对龙虎山恨之入骨的神祇残灵不胜枚举,偏偏无形无影,寻之不见,避之不及,唯有以伐山破庙的剑阵相抗衡,但也是被动挨打。
而眼下,竟有人能以肉眼“看见”这些残灵的存在……
容不得众人不骇然失色。
陈易同样如此,但比之于道人们的惊骇,他更多的是疑惑,以及对她真真切切的关心。
每个人心底总有最柔软的弦,只是不能常常察觉,而自从跟小狐狸在一块这么久后,陈易发现他最受不了的便是别人的倚靠。
若是打生打死还好,不过一横一竖的简单事而已,但他人无助的倚靠,才最叫人麻烦。
何况跟她相处这么多日,哪怕抛开东宫若疏的身躯不谈,陈易也没法对她真的置之不理,不知为什么,她的身上有着叫人于心不忍的地方,一举一动偶尔会触及人心软处。
既然如此,事也关乎接下来的路,还有至今找不到的真东宫若疏、小狐狸和泰杀剑,那便上心些也无可厚非。
“太一……老东西,这个太一…是什么?”陈易顿了顿道,“别跟我说是道门的太一,这塔里就没人待见龙虎山。”
“你是想问…楚人的太一?”老圣女悠悠开口,语气淡然深远,无所不知的隐世真人也莫过如此。
陈易却知道,这老东西听到那两个字时,整个人在鼎里“我艹大明尊佛”了不知多少句。
好一会后,老圣女缓缓开口道:“太一,也即是你们常人熟知的东皇太一,不过…所谓‘东皇’一词,只是赞颂修饰之词而已,毫无意义,所谓太一…并非神祇。
太一者,水之尊号也。先天地之母,后万物之源,故此有言:太一生水。”
短短一句话音落下,包含着巨量的信息,但陈易没听懂。
如果他知道东宫若疏里面就是大殷的话,说不准会蹦出一句,怪不得水这么多。
只是他既听不懂,也不知道,只能不住咀嚼这句话,但到底没咀嚼出意味来,他也不谦逊,直接道:“说人话,别遮遮掩掩的。”
老圣女嫌弃不已,但还是不卖关子道:“春秋道家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太一就是道生出的‘一’。因此所谓太一,近乎于道,可视之为道。据说如今它高居天穹北极,是为北辰之星,受众星拱卫围绕。”
陈易挑挑眉头,囫囵吞枣下,大概是弄明白“太一”是什么东西了,约摸就是所谓的创世之源。
不过问题不在这些高得要攀上诸天求问的事上。
“那她跟太一…是个什么关系?”
话音落下之际,陈易感受到老圣女肉眼可见地沉默了片刻。
正待陈易期待她给个回答的时候,好久后她才道:“小子,我也不知道。”
得,看来是无解难题。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未知存在在这塔内似乎受到一方残灵的拥护,又被诸如夔魖等凶神残灵所敌视,想来龙虎山之前所言非虚,被伐山破庙的神祇确实鱼龙混杂,若非同样愤恨龙虎山,想要也尿不到一壶里。
方才东宫若疏闯入之处另有通路。
幽幽深深,不知通往何处,但沿路平静是肯定的,道人们以及部分白莲教人们走在最前头,等着到下一层汇合。
纵有老圣女这活古董的帮扶,陈易仍不知她口中的太一为何,殷惟郢又何尝不是。
她所知的太一,也仅限于道门的五方太一神、先天一炁、中宫天皇太一之类的神名,道门神祇驳杂繁琐,神谱更是浩如烟海,人各有专长,若非钻研某种道术或秘法,对于许多神祇也不过浅薄的了解。
既然陈易在旁,那边交给他纠结好了……殷惟郢时而会想。
期间不少道人回头看一看东宫若疏,目光各异,忌惮、畏惧、好奇皆有之,这天真无邪的女子好像没经历过这场面,便往陈易身后一缩,一副把他当盾牌抵着前行的模样。
谁都不知她来历为何,更不知她怎么有直视神祇之能。
殷惟郢纵览这些或敬畏或奇怪的目光,扮作迷茫的样子,秋水长眸微微转过,忽地一定。
那个叫青元的,多扫了这里两眼。
新仙姑找到了!
一股不容推脱的直觉如电光般烁过心湖,惊起圈圈涟漪,殷惟郢尽量心绪宁静,推敲起其中的可能性。
在她这思绪间,众人已穿过甬道,火把拨开周遭迷离的薄雾,前面可见一条古老久远的索桥。
一路走来平静如故,眼前忽见索桥,当然心理紧张,手边的火炬将人影拉得极长,试着踏上索桥时,影子摇摇晃晃,光怪陆离。
试探过后,众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朝东宫若疏那边看了一眼,后者顿了好一会后,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那就是不会有事。
于是众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走过索桥,陈易携着东宫若疏走过,一路不做停留。
他的手牵得很紧,哪怕索桥摇摇晃晃,殷惟郢心里一点也不晃。
心底莫名流过一点的暖流,无意识间,地宫的片段掠过脑海,她的心颤了颤,可当站稳后,又有点闷闷不乐。
他那时牵殷惟郢是这样,这个时候牵自己也是这样……
脚下道路还在继续。
走到下一处岔路口,众人又像先前那般朝东宫若疏望了一望,得到后者确认后,才继续前行。
无形间,这仿佛形成了一个小小习惯,而有东宫若疏在,自入塔遭难起就心神不宁的众人,此刻多多少少有了些着落,不必如之前般草木皆兵。
一路无声。
自深入以来,见过人死在身前,队伍的说说笑笑几乎灭绝,有的只剩脚步、呼吸、以及佩剑摇晃的声音,众人缓缓向前,直到走向下一处开阔空间。
忽地一道话音响了,
“有…”
在这仅仅一字落下的瞬间,骤然风袭,但见无形间空间异样攒动!
再遇残灵。
众人眨眼便旋成剑阵,血战一触即发。
……………
不多时,血战触完。
残灵们自然被剿灭于此,数量不多,只是寥寥几道,若列好阵势不难对付,只是这些残灵杀人于无形,暗袭下极易得手罢了。
而且这里的残灵也似乎外厉内荏,并不如之前般凶神恶煞,似是虚弱了不少。
众人缓过气,再度打量周遭的环境。
举目四顾,空间宽阔,许多器皿都被尘土所掩埋,墙上的壁画也碎裂严重,看不清内容,满地狼藉间残存着些许与这里不相衬的东西。
零零碎碎的铜钱,八卦镜踏损开裂,残破的道袍团在一边,法剑矗立靠墙,像是衣冠冢,而这般的衣冠冢……足足有八具之多。
众人倒吸了口凉气。
有人忍不住快步上前,辨别了下剑上的铭文,嘶声道:“是元定师叔的剑……”
道人们面色微白,昭熥缓缓叹了口气,只得默默诵起了安魂的经文。
这些皆是此前龙虎山道士们的衣冠冢。
龙虎山两千年来一直找寻斩邪剑,塔内危险重重,而这些龙虎山道人们不知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只能草草为同行弟子立冢于此地。
简单祭拜过后,诵好安魂的经咒,众人再度启程,头上的气氛比先前更加沉郁。
即便对于此事,本该早有所料,
斩邪剑是龙虎山立教重器,传说中由太上老君所赐,既然遗落在这白塔内,千百年来必然有无数龙虎山人毅然闯塔、前赴后继,而最后都落得无功而返的结果,无论死在这里的谁,于两千年龙虎山都无足轻重。
这放在两千年的历史里无足轻重,可是谁知下一批无足轻重的人,会不会是他们?
来不及多想。
前面,又有残灵杀来了。
……………
不消多时。
剑光起时,陈易正攥着东宫若疏的衣领。
残灵凝成的血线几乎贴着她咽喉掠过,在石壁上割出三寸深的沟壑。
旋即陈易的剑锋破去,后者被磅礴的剑意顷刻笼住,再挣扎不能。
“坤位左七!“
东宫若疏低喝。
剑阵的道人们毫不犹豫踏着罡步左移,攻杀袭来的残灵。
“右边三步!“
白莲教人扯拖着翻滚避让,原先立足处顿时插满冰锥似的骨刺,这才惊觉,看似平静的角落里竟也蛰伏着残灵,若非那女子提点,怕是早被撕成碎片。
“乾坤倒转!”龙虎山道士们旋即突然变阵。
剑锋搅动气流,在雾霭中撕开一道裂隙。
旋即便见雾后堆积如山的青铜器皿,某件形似日晷的物件正泛着幽光。
“毁掉它!”昭熥暴喝出声。
话音未落,剑势破去,日晷四分五裂,整层空间剧烈震颤,许久后,方才停歇。
残灵皆散,虽有人受伤,所幸无人死亡。
东宫若疏正欲松一口气,衣领猛地被人一扯,她回过头,又撞见陈易严肃的面容。
很没来由地,她有些奇怪的心虚,道:“你这是怎么了?”
“刚才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就在刚刚,殷惟郢为了指挥这些道士和白莲教人,便操纵东宫若疏上前了几步,一时没留意间,险些便被那狂暴的残灵所伤。
她是不甚在乎,可陈易的紧张却做不得假。
“我……”迎着他的面孔,她有点心虚了,怒上心头的陈易从来不好对付,她对此印象深刻,“我只是不小心,也没故意。”
“呵,有个三长两短,故不故意有用么?”他冷冷道。
东宫若疏低垂着头,闷闷不语。
半晌后,陈易冷漠道:“拿手来,我要打你手。”
话音落耳,殷惟郢踌躇片刻,既然能这样就过去的话,那么受点肌肤之痛也无妨,于是,她颤颤地把手伸了过去,闭上眼睛。
他指尖触了过来,手心微微发凉,她一睁眼,就看到他在上面写一个竹字头、再加一个本,
那是个“笨”字。
殷惟郢愣了愣,不知该说什么,只有真的笨笨地呆在原地。
好一会后回过头,才见他一板一眼地教训道:“东宫姑娘,你再惹我的话,下回可不是在手上写了。”
“那、那在哪儿写?”
陈易默不作声,只拿剑鞘拍了一拍。
殷惟郢倏地一僵,屁股墩给荡了两下,顷刻脸上燥红。
她低下头,好一会才红着脸低声骂道:“登徒子。”
他何其好色,她怎会不知道,竟误以为真要打她了,这人就从没安好心。
幸好吃一垫长一智,她不再触他眉头,也不会沦落到什么蜜桃写字的局面,话说回来,她也不会跟他有多亲近,更不能亲近到床上去……
不对,他们不是本来就很亲近么……也不对,她是在说东宫若疏,不是她……不,这也不对……
殷惟郢不禁责怪自己,瞎想这些做什么。
然而恍惚间,她还是不小心把自己跟殷惟郢分成两个人看了。
东宫若疏深吸一气,如今不是纠结的时候,想一想别的事好了。
譬如……仙姑。
她终于确定了!
肯定是那从头到尾不怎么说话哑巴似的青元。
生得这般平平无奇,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看上的,一路以来暗地里眉来眼去了不知多少次。
殷惟郢微皱眉头,不由怀疑陈易是不是口味变了,吃惯了山珍海味,就想尝点五谷杂粮来换换口,又或者,更严重些,并不贪恋身子,就在那情上。
总而言之,定是这青元不知检点,拿捏摆布到她的金童身上。
殷惟郢暗自思忖,等待会暂歇之时,该去当面跟她对质对质,给这不知哪来的野猫来个下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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