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平静的湖面骤起波涛。
波涛所及之处,周遭一切静谧的声音,都随着这一声话语被揉得粉碎。
这一声,沧桑、古老而悠长的呼唤。
仿佛整个世界都为之震颤。
殷惟郢也停住了,整个人驻足在原地,那夹隙间无数黑暗激涌而出,顷刻如洪流般把她淹没,待她的思绪猛一回头,黏稠的黑暗已拥裹住了她。
这是哪?
漆黑像是水一般拥挤团聚,它们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又是从四面八方而出,气形质交融混淆在一起,殷惟郢的脑子变得昏昏沉沉起来。
殷惟郢努力支撑,凝神去看,触目所及唯有无尽的黑暗。
如此…宁静。
如此…温柔。
殷惟郢的思绪逐渐在这一片安逸中迷失,举目所见再也没有可以注意之物,她晕乎乎间阖上眼睛。
“太一。”
声音仿佛穿过无穷黑暗,直接响彻在耳畔。
倏然而来的呼唤将她直接惊醒,她莫名其妙地感到浑身燥热难安,
她脑海里眨眼掠过许多许多看不清的画幅,起初是天地初开,一切迷蒙不定,地上连生灵走兽都没有,万事万物都还没有名字;某一日,忽然间多了许多渺小匍匐的生灵,它们奔走唱和,忽现生机;再往后,却又见云雾如青幡招摇,不知是谁先意识到她的存在,古朴笨拙的祭台之上贡奉起了一个个粗糙的祭品,穿着彩衣的巫觋们跳起了怪异的舞蹈……
思绪还未落下,
脑子就炸开了般剧疼,像是把脑花叉出来架在火上烧灼,比给陈易泡菊花茶还要痛十倍不止!
她这是…看见了什么?
剧痛把思绪都扯成了一点一丝的碎片,只能勉强拼接出言语,殷惟郢喉咙吐不出气,胸腔里被恐惧占满,想要挣扎却发现无处挣扎,无穷无尽的黑暗仿佛在挤压着她的魂魄。
声音又来了,
“太一!”
无尽的漆黑顷刻沸腾,殷惟郢的魂魄好似被挤干得没有一丝水分,古怪思绪充斥脑海,想要描述,却又难以描述,她心里没有一点言语,只是好像看到…在她之后,万物开始诞生,生死才有了界限……
待她清醒过来时,就把许多看到的、听到的忘得一干二净……
………
围杀过来残灵愈来愈多。
火光已跃动得忽明忽灭,时闪时烁,一个个看不见的残灵从四面八方挤了过来,雾气如铁般凝实,好似惊动阴曹地府,千万枉死的冤魂前来索命。
吼!
耳畔边袭来嘶吼般的风声。
陈易横眉,转剑,刹那间剑意旋成一座圆形天地,覆压而去。
风声顿时止住,残灵在剑意拖扯下渐渐失去踪影,雾气被撕开了一个裂口,映照着前方清晰,被幽青鬼火照得明亮的空间。
陈易深吸一气,狂奔冲去。
当人穿过甬道,内里的景象映入眼帘,陈易猛回头,残破不堪的宫殿便映入眼帘。
粉碎一地龟甲、断口狰狞的墙壁、巍峨却残破的殿宇,以及……呆立在原地的东宫若疏。
她的嘴唇,还似在嗡动。
陈易快步靠近,周遭鬼火忽地火光暴涨,噼啪的剧烈响声震荡耳畔,跃动几回,而东宫若疏的嘴唇间…似是吐露着两个字。
“太一?”
陈易疑惑地咀嚼这个词语,弄不清这是什么意味。
方才通过的甬道里响起簌簌的回音,是青元等人追赶了过来,他们组做剑阵,一路拼杀残灵至此,微不可察间,陈易与青元对视了一眼。
“这是什么情况?”有人气喘吁吁开口问。
陈易正欲回应,话还未出口,身后传来东宫若疏的响动。
“太…太一?”
陈易猛回过头去,便见东宫若疏站定在那里,恍若如梦初醒。
她身形摇晃,站立不稳,随时都会一个趔趄摔下来,陈易犹豫之后,两步上前扶住了她的肩头。
而在靠近她时,心湖里躁动的残灵们纷纷平息下来,陈易不禁为之疑惑,而东宫若疏一点点地寻回了神智,她晃晃脑袋,面上仍然苍白,但眼睛已清醒了不少。
“你这是…怎么了?”
还不待陈易的问话落下,东宫若疏便挣扎着跳了下来,她三两下疾奔到殿前,双手猛地一推。
殿宇间,空空如也。
殷惟郢愣愣站在原地,手不住按头,回忆这先前的一幕幕记忆,印象里分明有个人在深处喊自己,但眼下却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之前那到底是…什么……
纵使她努力去从回忆间寻找答案,却惊觉只剩一点朦胧的碎片。
太一……是在叫她,还是…在叫这躯体?
殷惟郢脑子空虚混沌,搅和得像是烧融还未凝固的浆糊,口中粗气连喘,许久之后,才慢慢定下心来,
她这到底是…看到了什么?
也在这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袭上心头,叫她打了个哆嗦……
陈、陈易呢,他在不在……
她下意识去找他的身影,还不待她反应,一回过头,便撞见他凝重的面容,他依然来到她的身边,只是严肃了些。
下意识间殷惟郢扑过去,撞到他怀里,颤着声道:“陈、陈易……”
陈易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搂住她的肩头。
不远处的青元见她撞了个满怀,遂眯了眯眼睛,目光很是冷冽。
可惜再冷冽也无用,这逆徒如今境界上涨后就愈发猖狂了,不仅不知分寸检点,还用力搂紧。
不知过了多久,殷惟郢轻颤的双肩慢慢平息下来,她猛地惊醒,赶忙推开陈易,后者却极强硬地按住她的肩头,她还想挣扎,耳畔边便传来柔和嗓音:“别怕。”
莫名其妙,殷惟郢浑身都软和下来……他既然说别怕,那她多怕一点也无妨。
佳人软靠在怀,软绵绵压住胸腔,她的心脏仿佛跳在肋骨上,发出噗通噗通的声音,从剧烈到慢慢平稳,她几乎失了骨头,女子对自己的依恋,陈易最是受不住的,不过心仍有千般疑惑,只是暂且搁置罢了。
她慢慢寻回了些力气,脸颊泛起红晕。
“你这是……”
话刚刚出口,陈易的眼神蓦然一凝,周遭的雾气似乎浓郁了些。
地面剧烈摇晃,砂石泼洒,有庞然巨物在挤入这处空间!
道人们慌乱间结起剑阵,阴晴不定地盯紧眼前,一派昏暗之中似乎窜来了什么东西,一点猩红的光芒晃动,随后……
有如一座无形泰山当头下砸!
凝好的剑势咔地一声瞬间粉碎,几个道人口吐鲜血,匆忙结起剑阵被磅礴巨势砸得摇摇欲坠。
无需任何人提醒,在接触的一刹那间,便已明白眼前的这残灵,正是先前废墟间复苏的庞然巨物。
它竟追到了此地,诸道人们惊骇得面无人色,已有人恐惧地周身颤抖。
先前纵使昭熥主阵,也不过阻碍住这庞然巨物的行动,便是如此都还赔上天师敕下的法剑,如今他们不过七人,又如何与之匹敌。
一股难言的死寂顷刻弥漫心头,又顷刻被庞然巨物的嘶吼所打破。
狂风扑面,却是从剑阵旁边穿过,竟越过道士们直接朝东宫若疏绞杀而去。
红芒一点,铺天盖地的重压压来,陈易眉目凌然,前所未有的危机感顺着脊骨炸起。
刀剑齐出。
剑意天地!
凭空一座天地横压过去,两股重压相撞,整片空间都出现了扭曲,随后回弹变作阵阵涟漪,余波所过之处,断壁残垣轰然炸裂,飞溅的碎石突然在空中凝滞,勾勒出獠牙交错的狰狞轮廓。
陈易左手御刀,想突入天地间摧风斩雨,可这庞然大物无形无影,到底该摧哪里的风,又该斩哪里的雨?
仿佛一个瞎子在大白天跟四肢健全的人交手,若非差距过大,否则落到最后吃亏的必定是瞎子。
就在陈易捉摸不定时,东宫若疏脚步微晃,面上迷茫不已,眼里还掠过一丝…不可思议。
“那是…夔魖?”
夔魖?
陈易先是疑惑,随后瞳孔剧烈收缩。
她看得见?
不错,殷惟郢确实是看见,不只是看见轮廓,更能看见那坚韧如铁石鳄皮般的皮肤,独立在地的一只巨足,萦绕喷薄着浓郁黑雾做暴怒状的头颅,连每一根毛发都是如此清晰………
它面目狰狞,双瞳折射出诡谲的红芒,巍峨的身躯有如漆黑山峦,交融周身的雾气间好似有一张张痛苦愤懑的人面浮现,这尊威严鬼神,爆发倾泻着古老的恐怖。
夔魖如龙,謂鬼之神者也。
它朝陈易的剑意天地轰出一拳。
磅礴剑意凝起的天地重重一震,逸散的剑气好似河水般溃堤泛滥。
夔魖爆发出嘶吼,一拳拳递出,这尊上古神灵似在捶打往日的山岳,一拳拳打得迎面而来得剑气四溅飞散,转眼间陈易的剑意天地也摇摇欲坠。
“斜下方!两步!”她猛地惊醒,话音迸出喉咙,而陈易几乎是踏着她的话音,抬刀便朝那一处虚无空荡的地方斩去。
摧风斩雨拉开一道白线,起初如落在空处,疾风匆匆而过,可白线落到一半,兀然滞涩了一下,旋即传来切肉斩骨般的阻塞感,四散的气流紊乱不堪。
“吼!”
夔魖的痛嚎震天动地。
道人们被震得肝胆欲碎,接连从片刻惊愕中回过神来,青元已持剑转入剑阵核心,一气贯起,诸气贯通,七剑俱起。
“西南坤位六步。”
东宫若疏的话音传来,生死时分,众道士们来不及辨别话语真假,更来不及确认方位准确,剑阵已起,何不死马当活马医,试它一试。
剑势汇聚一处,七人剑阵陡然化作绞肉旋锋,道士们踏着满地砂石旋身错位,法剑在离心力加持下撕开粘滞空气。
剑锋触碰到半空某处的刹那间,弯曲的吱嘎声与骨骼碎裂声同时在虚空中爆响。
模糊不清,腔调古老,雷霆震怒般的嘶吼要震破人的耳膜。
眼前空间兀然扭曲,横向来的压力轰然撞去,剑阵被打横一扫,最前头的道人口吐鲜血,剑阵却并未崩溃,而是生生推移数丈。
夔魖一击横扫势大力沉,但也给了陈易喘息的空间,他趁机一气运贯全身,原来摇摇欲坠的剑意天地再度稳固,磅礴的剑气倾泻而去。
“三步!”
陈易随声离地的瞬间,原本立足处砖石呈辐射状爆裂,剑光激射而出,夔魖旋身轰来声如雷震一拳,被他凌空踏起反手暴冲,剑锋贯穿透明胸腔的刹那,夔魖双目红光暴涨如熔炉开闸。
“东南巽位七步!”
青元抓住战机牵引剑阵突入战场,剑势劈入虚空,几乎贴着陈易耳畔而过,虚空如湖面巨颤,传导来的反震令剑阵尾部三位道士再也支撑不住,当空坠落,青元依旧抵肩前斩,剑阵在巨力挤压下迸裂如花,却硬生生将剑势又推进三寸。
龙虎山伐山破庙的剑阵,好似一根被狠力敲入巨木的楔子。
夔魖周身沸腾,狂暴的嘶吼像是整座地宫突然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陈易抄起无杂念斩向夔魖,一刀不够,又是一刀,化作连绵天雷般轰入无形躯干,青元亦是一剑连绵一剑,纵使剑阵已支撑不住接连崩碎,夫妻二人默契地刀剑相夹,夔魖已支撑不住浑身巨颤。
连挣扎的还击都近乎无力。
像是被一刀钉死在墙壁上的人,之前再如何猖狂可怖,如今只剩下软弱的拍打。
“伐!”
剑阵法咒嘶声如裂帛。
余下诸剑凝作的剑势应声没入夔魖躯干,伐山破庙的剑势势如破竹,由内而外剖开透明腹腔,震荡而出的气流如决堤洪峰倾泻而下。
当风浪渐渐止息。
陈易和青元对视一眼后,不约如同地缓缓退后,把刀剑抽出,
随后,便听见庞然巨物崩塌坠地的轰然声响。
…………
风波平息。
虽目不能见,触之不及,可庞然巨物倒塌崩溃的轰隆一声仍如雷鸣,久久回荡在人心里。
道人们喘着粗气,仍心有余悸,但彼此看了几眼,此行无一人身死不说,而且还将这神祇残灵斩灭于此,之前慌乱畏惧的心激动剧跳。
待不久,昭熥等人姗姗来迟,自几位师弟口中得知情况,疑惑间确认一番后,原本想要呵斥的话音生生堵住,唯有无尽的惊愕。
他拧过头,满脸疑惑愕然地看向东宫若疏。
而后者,正钻在陈易的怀里,像是需要舔犊的小兽般,无辜畏缩地依靠着。
昭熥粗略打量了周遭过后,缓缓走近过去。
“你有什么事?”陈易直接问,似乎不想让昭熥刺激到怀中女子。
“我只是有几句话想问上一问。”
昭熥表明自己并无恶意,东宫若疏转过头跟陈易交换了下眼神,她似在询问确认,等陈易点点头后,她也开口道:“那你问吧……”
昭熥深吸一气,明白问不了太多,只能挑关键来问:“那是夔魖,眼下我们才确认,但是你…你事先是怎么卜卦到它是夔魖?”
“卜卦?”
东宫若疏显得很懵然,好一会后才反问道:
“什么是卜卦?”
昭熥一愣,怀疑自己一时听错,他抚摸了下腰间八卦镜,努力做了个卜卦手势,
“便是照着卦法来算,来预知。”
这显然是常识,而世上最难解释的便是常识,东宫若疏看他比手画脚好一会后,方才明白过来般道:“我不会卜卦。”
昭熥愕然更甚,慢慢地,愕然变作古怪和疑惑,若是卜卦,那么一切虽然蹊跷,但也还有的解释,在这炼魔渊中虽然卜卦受阻,但在某种未知存在的影响下,依然可能卦出结果,只是真假不好说罢了。
也就是说,在这背后,或许是有与夔魖平起平坐,乃至更高一级的未知存在。
他贵为天师首徒,自然要确认其来历,最好能建立合作,而眼前这女子,极有可能是在有意欺瞒。
于是,他缓缓道:“如果不是卜卦,那你怎么可能确定那是夔魖,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没必要欺瞒来欺瞒去。”
“我真没有卜卦,”东宫若疏定在原地,好一会后才反问道:“你们…难道看不到吗?”
一语毕,众人皆寂。
不止是昭熥,满堂愕然。
如此简单,如此直接的回答,直接击中了所有人的心灵,昭熥面庞僵硬,身为天师首徒的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竟没有什么更高一层的未知存在……
还是说……这个懵懵懂懂的姑娘,就是未知存在本身?!
东宫若疏茫然无知地环视众人,这甚至还有点手足无措的表面下,
远在天边的女冠心头暗爽。
全给吓住了,世间最叫人舒心之事,莫过于满脸无辜的人前显圣!
纵她道心澄澈如镜,亦不住微起涟漪。
殷惟郢迎着众人惊愕的面色,作出说错话的害怕模样,暗爽不已之余,她侧过脸,想瞧一瞧陈易的面色。
看一看这金童…殷惟郢微微错愕。
他满脸凝重,脸上没有半点惊愕,仍旧温和的眸子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切。
大家都在惊愕,只有他在关心她
殷惟郢低头不想对视他的目光,莫名又觉得,这样的人前显圣也没什么意思,索然无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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