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被拘押在金吾卫衙堂廊下,心里也在猜测谁会先赶来营救自己,又或者谁都不会来。
当见到信安王李祎匆匆行入衙署的时候,他心内既感到喜悦,同时也略感意外。他和信安王无非一面之缘,即便有所交流,他所讲的内容也比较突兀。
算算从自己离开惠训坊到信安王到来的时间,无论李峡这小子是回家、还是去皇城求救,信安王都应是没有任何迟疑便疾行至此。单凭自己与李峡的这点交情,怕还不足以让信安王反应这么迅速。
倒不是说他和杨思勖的交情就比与信安王之间更好,只不过杨思勖起码在之前已经给人给物的提供了帮助。通常而言,帮过你的人会更加愿意给你提供更多的帮助。
“张六,他们有没有殴打刑罚你?”
李峡阔步来到此间,一脸紧张的望着张岱询问道。
张岱瞧他一脸汗水的紧张模样,心里也是颇为感动,这家伙为了救自己也是不遗余力了,义气真是没得说。下次招待他的时候,起码得到画舫游船上去给招一船的伶人歌舞表演!
“我暂还无事,多谢李九,此事了结后,再赴别处览胜风月!”
张岱向他微笑道,李峡闻言后便也点头道:“这是自然的,为了救你,我连鞋都跑掉了!”
说话间,他提起衣袍下摆,果然一脚上穿着锦面短靿靴,另一脚上则是并不搭配的长筒皮靴,瞧着滑稽又狼狈。
这时候,信安王也阔步来到张岱这里,在将其略作打量见其无碍后,才开口说道:“张郎前言验矣,河西捷报入朝,去岁吐蕃进扰甘州,王君度其归兵疲敝,踏冰渡海于海西之地大破吐蕃后军!”
张岱听到这话后也是一喜,原来还是自己年前那一番当时不太着调的言论发生了作用。
之前他为了引起信安王的留意、加深其印象,几乎预言式的讲述了一下对于河西陇右的边事看法,而今河西战报送来,事情果然如同张岱前言。
信安王原本还以为张岱是他爷爷张说的传话筒,可是在此之后张说也没有要拉拢示好他的表示,人日入朝时遇到张九龄言及此事,张九龄也摇头表示不知,他这才确定少年所言俱是自己的见识。
如今河西边情一如其言,李祎心中也是震惊不已。尽管眼下他也还不是边事大将,但只凭这一点就足以令他对张岱另眼相看,所以在听到儿子告急求救后便匆匆赶来。
他急匆匆赶来这里,除了救助张岱之外,也是迫不及待想听听他对之后河西局势走向的看法与分析。
“你随我来!”
李祎抬手指了指张岱,示意他跟上自己,然后便转身往另一处别堂行去,至于在场其他人,包括那翊府中郎将李安乐和王守贞,他全都不作理会。
李峡也跟在父亲身后要一起入堂,结果被他老子瞥了一眼后便抬手吩咐道:“你守在堂外,不要让闲人入内。”
待入堂中坐定后,李祎才又望着张岱说道:“张郎前言未竟,依你所见,似乎此度得胜未必是喜?”
张岱闻言后便摇摇头,旋即便开口说道:“吐蕃贼心不死,扰我边疆,衔尾追之,痛诛贼蕃,自是大喜!只不过,河西边事并非只此一节。
贼势顽固,难凭一战破之,况其此番入袭之后主力遁走,略能知我虚实,来年若再有战,只会更加狡黠难防,若使防备不周,边情恐遭大害!”
“且详细道来,你何以会持此见?”
李祎听到他所陈述的观点后,又开口继续追问道。
“以我而言,东封之后关辅空虚,驾顿天中,更逢灾害,民事不安,边事更加难计周详,而今岁季实非论武求功之良时。
以贼而言,贼之赞普少临其国,军政久为辅臣把持,近年始得初掌其国,内收权柄、外创武功,欲彰其威、必彰其锋。吐蕃,豺狼也,其主欲扬威、臣欲固权,皆以挑我为功。”
张岱先将大唐本身与吐蕃内部的情况简略陈述一下,接着便又说道:“而今两国欲争一时之强,各有不妥之处。甘凉至于碛口,多有群胡游移不定,尤需深为戒备。
去岁杜相公入朝,突骑施袭我安西,其后虽复有贡,亦不得不防,若与吐蕃为盟,则我安西不稳。甘凉之前回纥诸部因畏突厥而暂附于我,仍为轻于去就、贼心未泯,若统合不善,其必为乱。
此诸情势纷繁复杂,皆难凭一战而定。河西王使君决战斗胜虽其所擅,统合诸端、谋略周详实非所长。稍后入朝夸功,若其所奏止于武功威权,则河西边事必败其手!”
这一段话张岱不只讲论了唐蕃之间的情势,还涉及到安西四镇与甘凉诸胡,言语虽然简略,但所蕴含的讯息却是极为丰富。
李祎虽然日常也比较热心于韬略兵法与边情时势,但毕竟居丧数年、远离时势,在听完张岱这一通分析后,也是需要消化良久。
其实进入开元中期之后,中枢掌权之人更新换代,大唐对于周边胡虏蛮夷的态度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开元初年秉政的姚宋二张虽然在边事主张上有些差异,但基本上也都秉持着一个恩威并施的理念。
他们这些人经历了高宗年间与吐蕃交战的沉痛教训,也经历了武周年间的边事衰退,所以意识到以一国而制群胡还是有些不切实际,或者说代价极大。
所以在他们执政过程中,虽有对外的战事,但也同时非常注重对周边诸胡的羁縻与拉拢,尽量避免树敌太多、多线开战。
但是随着他们退出时局后,之后上台的无论宰相还是边将,都处事强硬,缺乏刚柔并济的手段,给边事上埋下许多的雷。
就比如当下入朝的宰相杜暹,在处理突骑施的问题上就比较强硬粗暴。
大唐先以阿史那怀道之女为交河公主和亲于突骑施苏禄可汗,交河公主遣使率马千匹往安西互市,因其态度傲慢被杜暹鞭打扣留,马匹经雪冻死。
其后苏禄可汗率军围攻四镇,掠人畜积储而还,仅余安西城。在听说杜暹入朝为相后,苏禄可汗便也引部暂退,朝贡请罪。
但是到了第二年突骑施便与吐蕃联合起来,一起再寇安西,幸在安西经前事已有防备,据安西城击败来犯之敌。
另一个宰相李元纮,则就是在东北契丹实际的掌控者可突于入朝时不加礼遇,致使可突于负气而出,并在之后杀契丹王李邵固,率领契丹并威逼奚人叛降突厥,使得东北方面战事进一步升级,也让幽州诸镇诸军从防备突厥转为防备二蕃。
当下追袭吐蕃而大获全胜的王君,更是因为在处理回纥诸部事宜的时候手段失宜同时麻痹大意,结果在率兵追击吐蕃赴突厥使者的时候,中道遭受回纥伏兵的围杀,致使河陇震骇。
开元中期,国力日雄,大唐君臣心态也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相较之前变得更加自信、也更加勇壮,而这种心态也直接影响到在处理边事的态度上,变得不惧挑战,乃至于主动去制造事端。
但自信过头就是刚愎自用,做事没有章法,战略全无主次。等到天宝时期,漫长边境线上几乎无处不战,整个大唐就仿佛一朵四面炸开的绚烂烟花!
张岱眼下正站在这种转变的开始,他急于结识李祎并输出自己的看法,就是希望能够尽力对未来的边事走向施加一定的影响,让节奏变得更加符合实际和有条理,让大唐强大的国力能够有计划的持续向外输出、压制群胡,而不是一股脑的四处挥霍喷洒。
李祎这里还在消化吸收张岱所言边事诸类,外间却又有属员入禀道:“启禀大王,杨虢公使员递帖,欲入署中。”
“虢公至此何事?”
李祎闻言后便面露疑惑,略作沉吟后便望向张岱,见张岱微微颔首、表示是为其而来,于是便又起身示意张岱和自己一同外出迎接。
杨思勖是乘着步辇被仆从们抬进来,看来痛风还是没有好利索,见到这架势,张岱也是挺感动的,连忙入前道:“小子为事所扰,竟劳虢公负病出问,当真受宠若惊、铭记大恩!”
杨思勖先是对他点点头,然后又对信安王说道:“老朽风疾未愈,难能起拜大王,欲借此方屋庐一用,还请大王赐给方便。”
“虢公言重了,衙旁庑舍本就用作处置便宜,虢公任用即是。”
李祎闻言后便对杨思勖说道。
杨思勖示意张岱随他往庑舍去,视线一转见到王守贞正在人后欲向外走去,他当即便抬手一指,喝令道:“且将此徒暂拘起来,事未分明,不许离去!”
原本信安王返回衙署,王守贞还没有太过紧张,就算其人袒护张岱,总不至于结怨刁难他,他还可以全身而退。
可当见到杨思勖到来后,他却脸色大变,若是落到内官手里,即便没有性命之忧,他怕也免不了被羞辱一通。
所以他正打算暂且溜走,结果随着杨思勖一声令下,顿时便被其仆从团团包围起来,形势处境顷刻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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