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这一番话讲完,整个殿堂中都是鸦雀无声。尤其是那个首当其冲的汝阳王,俊美的脸庞上神情呆滞,几度张嘴却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他自以为自己这一番诘问可谓是攻击力拉满,一定会让对方哑口无言、难以应对,然后便可以趁势继续加以斥责,让张岱颜面大失。
然而他却没想到张岱竟然这么勇,非但没有被其诘问刁难住,竟然还敢反过头来斥责他交友不慎,那明褒暗贬的话语更是让他愤懑有加,仓促间却不知该要再如何反击。
宁王本来嘴角噙笑的看着这一幕,但当见到自家儿子被少年犀利言辞挤兑得难以应答时,他的眉头便也微微一皱,望向张岱的眼神更添几分厌恶。
他本身地位超然,并非世俗当中汲汲名利之辈,更加犯不上与区区一个少年晚辈置气。之所以心生不满,主要还是因为与京兆杜氏私交甚笃,京兆杜氏的杜绾游其门下,并在开元十二年高中状头,今年京兆府试原本的解头杜孟寅则是杜绾的侄子。
算起来,这杜氏叔侄也都算是宁王门生。宁王固然没有在政坛中搜罗人才、营造自己势力的想法,但招揽一些文人词士吟咏宴乐、陶冶情操也是一桩趣事。
张岱这里受玉真公主举荐补试一场、继而夺取了杜孟寅的京兆府解头,宁王对此倒是没有什么看法。
从游他门下的士子众多,他总不至于对谁都关怀备至,毕竟他是养门客、不是招祖宗。而且凭心而论,就张岱的才学来说,这个京兆府解头也算实至名归。
真正让宁王心生不悦的,还是张岱在都亭驿馆堂中所写的这两句诗。开元十二年的省试状元虽是杜绾,但另有一个才子却比杜绾更受时流推崇,那便是洛阳人祖咏。
这祖咏才情虽高、但却恃才傲物,试杂文时并没有按照题材限制作诗,虽然最终也是进士及第,但名次却不高。因此一些狂妄文人便多议论祖咏应居状头,杜绾名不符实。
科举本来就不是单纯的唯才取士,需要考虑的因素极多,因此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些质疑声,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但是这一年吵闹声不小,杜绾从游宁王门下、固然后台强硬,但祖咏也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寒素才子,他是张说的门生。
张说当时正如日中天,对于此事虽没有直接发声,但其门下诸多词士也是喧闹多时。
当然这些吵闹除了给当事人增加一些吵闹和难堪之外,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因此在选季结束之后很快便也为人所淡忘,时流的关注点很快就转移到了来年的封禅上来。
这一次张岱又与杜氏子弟有了名位之争,且还作诗讽之,诗句言辞犀利、流传甚广,难免又被人援引前事,甚至就连宁王都自觉受到了冒犯。
宁王虽然淡泊名利,但不意味着任何讥讽都要笑纳忍耐,所以在私下里亲近之人面前也是表达了一番自己的不满。
不过双方地位相差悬殊,彼此交集也少,他也犯不上为此小事特意找上对方、落一个以大欺小之名。今日宴会中巧遇,自家儿子出声教训对方一番,他也没觉得有什么。
可是现在看来,这小子辞锋甚利、竟难屈之,见到儿子一时语竭的窘态,宁王心中自是不悦,但他并没有立即发声,而是先将视线望向圣人。
这已经是他多年来所养成的一个本能,只要圣人在场,他就绝不积极主动的发表自己对人对事的看法,一定要紧密跟随圣人的态度。
圣人本来神情有些冷淡,在听完张岱的话之后也没有太多的变化,但却将捏在手中的酒杯轻啜一口,目露些许思索之意。
宁王将这细微处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看到这里后他便抬手指着自己的儿子说道:“张郎所告,斯是良言。天家子弟,从游者众,若是交游不慎,难免泥沙俱下!凭此一言,当赠一杯。”
说话间,他便亲自斟满了一杯酒水,着令侍立一旁的宦者将这杯酒端着送向张岱。
张岱也被宁王这一手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这里做出反击之后,脑海中还在思索着结怨宁王可能的原因以及后果,却没想到宁王转过头来便向他赠起了酒,所以反应便有些迟滞。
“尊长有赠,还要坐受吗?”
圣人见到送酒的宦者已经来到席旁,张岱却仍无动于衷,当即便冷哼一声。他自己对宁王这个大哥都是礼遇有加,自然不会容许旁人在自己面前对宁王失礼。
张岱说完话后本就没有坐下,听到皇帝这么说,当即便欠身举手、两手恭敬的接过酒杯来,又向宁王的席位深揖道:“大王降礼恩赐,小子愧不敢当。
唯见宗家天伦和睦、心甚钦慕,更加难忍明珠蒙尘、琼琚染垢,冒昧进谏,言辞或激亦情切所致,绝非有意冒犯。尊长赐,不敢辞,惶恐受之,珍而重之!”
说完这话后,他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然后一脸恭敬的将酒杯递还给宦者,又向宁王深揖为礼。
彼此一番作态,让殿中有些尴尬的气氛为之一缓,那神情仍有些僵硬的汝阳王便也顺势坐回,不再抓着张岱讨论腐鼠是什么之类的话题,以免再被其指责自己染了脏东西。
此时殿堂中心情最不爽的,自然就莫过于王毛仲了。他见殿中众人完全被带偏,早已经忘记了之前他女儿的色艺表演,心中自是不甘,于是便又起身说道:“君臣欢聚,岂容冷场!且由小女再为献艺,以愉……”
“霍公有爱女、色艺可赏,皇家亦有少徒,同样也有才艺可献!”
不待王毛仲把话讲完,便被圣人摆手打断,旋即圣人便又望向汝阳王笑语道:“花奴勿为杂情萦怀,今日自应尽欢。你且入场献艺,让此中内外亲属赏览我儿郎风采!”
殿中皇族少年子弟不少,单单圣人、宁王与薛王三家儿郎便有二十几人,渐成少壮也有十几个,汝阳王年龄最长、乃是睿宗长孙,同时仪容风采也是最为可观。
因此圣人对这个侄子也是颇为钟爱,见其落座席中后神态仍然有些不自然,便点名让其登殿展示才艺,也是希望借此扫去其心中的不快。
汝阳王听到这话后,果然又变得精神抖擞起来,直从席中站起身来,步履轻盈的走进了殿堂中。
他动作潇洒的解开身上的锦袍,露出内里更加便宜活动、且勾勒身形的锦半臂,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还未开始献艺已经引起诸家儿郎子弟的鼓掌喝彩,亲长们也都露出欣赏的眼神。
正在这时候,另一席中的薛王突然又开口说道:“花奴艺能精深、才趣卓然,亲友多已有知。但一人独舞,难免无趣。若有同侪共蹈殿中,既有辉映之趣,又可较量高低,自然趣致大增!”
众人听到这个提议后也都纷纷鼓掌叫好,红花也需绿叶衬,而且唐人本身又爱好约斗作赌,对此自然更加的热心。只是当讲到谁人上场去做那个绿叶时,一众子弟们却都摇头推脱,不肯入场去作陪衬。
这时候忠王指着张岱笑语道:“张氏六郎乃是燕公爱孙,同样也才情卓然、甚得时誉,往昔只闻其名、未见其实,而今适逢此会,能否有幸得观?”
张岱瞧他们这对连襟一唱一和,就想让自己入场露丑,心中自是冷笑不已。但他却只在席中安坐不动,面对众人的起哄也只是摆手拒绝。
他连挑个谢恩舞都磕磕绊绊,怎么能比得上这些生来就是为了吃喝玩乐的皇族子弟。
“花奴长于音律歌舞、百戏艺能,六郎则精于诗词文赋的文艺才能,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倒是不好同台竞技!”
武惠妃瞧着这些宗室联合起来挤兑自家外甥,心中也是暗有不爽,当即便皱眉沉声说道。
随着惠妃发声,在场那些起哄之人也都纷纷收敛起来,不敢再去哄闹逼迫,然而圣人却又开口道:“虽然不是同道才艺,但也未必不能同场竞技。花奴且自作舞,张岱提笔作诗,便以新春为题,舞罢诗毕再作较量,你等意下如何?”
众人闻听圣人此言,也都纷纷鼓掌叫好。张岱却眉头略皱,心内忿忿暗道你们老李家今天组团来给老子难堪?七步诗都特么搞出来了!
等着吧,等到来年老子话事后,就让你们可劲儿跳,《全唐诗》抄不完你们都不准停!
当然现在他也只敢在心里吐槽,还是任由宦者奉上笔墨纸张于自己案前,他则快速的构思起来。
汝阳王一脸笃定自信的笑容,他眸光一转望向仍然身在坐部伎处的王毛仲之女,走上前微笑道:“王氏小娘子能否为《柘枝》曲?愿不愿为小王伴奏?”
这少女王柔娘正望着坐在案旁皱眉构思的张岱,闻听此言后才忙不迭收回视线,起身答话道:“妾虽可弹,只是、只是不精,恐会扰乱大王舞步……”
“娘子只需弹奏,错亦无妨!”
汝阳王说完这话后,便从宫奴手中接过用作表演柘枝舞的金铃悬挂在自己身上,活动手脚准备作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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