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1 皇天历象与时新

柘枝舞是时下非常流行的胡风健舞,本来是女子独舞,但是随着在大唐上下各阶层风靡起来之后,由此又衍生出了许多形式的舞蹈,其中就包括了男子独舞。

男版的柘枝舞要比原版更加的刚健有力,曲风也更加的铿锵激扬,开始的琵琶声便如鸣金裂帛一般,给人听觉上带来极大的冲击。

王柔娘自幼接受歌舞教育,对于柘枝曲自然也不陌生,怀抱着琵琶信手弹起,乐曲声也是非常的有气势。可是很快琵琶声便骤弱下来,虽然仍是柘枝舞的旋律,但是调音和节奏都变得舒缓下来。

这无疑是一个比较严重的错误,汝阳王都已经作势待舞,突然受此骤缓下来的曲调影响,险些扭伤腰肢。殿中其他人听到这曲调的变化后,也不乏人摇头叹气。

“小娘子专心些!”

王毛仲本自庆幸因为汝阳王的邀请、让自家女儿又有了表现的机会,却不想一开始便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顿时忍不住皱眉低斥道。

那少女没把握住曲调的变化,此时又受到父亲的斥责,一时间不免越发忐忑,拨弹的手法也越乱起来,完全的不成曲调。

“罢了,换一个坐部拨弹手!”

圣人也未加苛责,只是有些扫兴,又抬手吩咐一声。

很快便有新的琵琶手入前将这少女接替下来,而少女只是神情黯淡的告罪退下,低着头回到父亲席旁,转又有些紧张的向仍自低头构思的张岱处望了一眼,察觉到父亲愤怒的目光后,心虚的低下头去。

随着新的琵琶手上场,激扬的舞曲声便再次响起,随着乐曲的进行,其余各种乐器也陆续加入到演奏中来。

柘枝曲的特点就是乱中有序,在极度嘈杂中仍然保持着激动人心的旋律,与此同时,舞者还要凭着腾挪跳纵的各种舞蹈动作将看客们的注意力从乐曲那里吸引到舞蹈上来,因此对舞者本身的技艺水平也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若舞艺和乐曲能够相得益彰、配合的恰到好处,那这就无疑是一种观感极佳的视听享受。

因此乐人和舞者也需要互相配合、相辅相成,所以汝阳王之前邀请王柔娘伴奏时,才会自信的表示错亦无妨,因为他自信凭自己的舞艺能够将曲调节拍的错误找补回来,只是没想到那少女错的太离谱。

但是在换了宜春院里技艺纯熟的乐人们之后,汝阳王便不需要再分心迁就配乐,更可以心无旁骛的舞蹈起来,其身形本就挺拔英朗,舞蹈动作矫健有力兼具美感,身上摇动的金铃完美的与乐曲呼应,也让周遭看客连连鼓掌叫好。

一时间整个殿堂中充斥着杂乱的乐曲声、金铃声以及观众喝彩声,环境可谓是嘈杂至极,实在很难让人静下来心来冷静思索。

就连正在构思诗作的张岱都忍不住抬起头来,向着殿堂中正作健舞的汝阳王看了几眼,心中算是明白了汝阳王为什么要选择这一部舞来表演。

想要在短时间内做出一首合格的应制诗来本就难度不小,圣人又限制了舞罢则诗毕,在这样嘈杂环境下构思诗作无疑更加的艰难。如果汝阳王舞罢而张岱诗仍未成,那自然就是输了。

柘枝舞本来就是节奏强劲的健舞,因此这舞蹈的时间也并不算长,通常在一刻钟左右,如果时间再长一些的话,舞者的体力也坚持不住。

如果是一般人,可能真的会被刁难住。但张岱作诗本就不循常规,他在最初思索一番之后,心内很快便有了定计。

这会儿他索性抬起头来欣赏了片刻汝阳王的舞姿确是赏心悦目,这水平在后世起码得是能C位出道的小鲜肉练习生。

“六郎,舞已近半了!”

武惠妃见他竟然抬头观舞,忍不住小声提醒一句。

张岱闻言后便微微颔首,旋即便提笔蘸墨、挥毫疾书起来。

此时殿内众人除了欣赏舞蹈之外,也不乏人分心留意着他,见其这里挥毫泼墨,尽管还不知他写的什么,但见这么快就有章句构思出来,一时间也不免暗自称异。

柘枝舞越到后半段便越是**迭起,舞蹈的动作幅度也越来越大,对舞者的技艺和体力都带来极大的考验。

但这对汝阳王来说自不是什么难事,他学习这舞蹈多时,起码也跳了有上千遍,震飞甩丢的金铃就有百十个之多,此时表演起来也是游刃有余。

舞蹈很快就到了最后一小节,汝阳王也只是喘息略有急促而已,甚至还有余暇看一眼那抓耳挠腮、诗仍未久的张岱一眼。

可是当汝阳王视线转过去时,却看见张岱早已经搁笔,正自坐在案后笑吟吟的望着自己舞蹈。他的诗已经写完了?

尽管汝阳王这舞蹈已经是熟能生巧,但柘枝舞后半段节奏实在太快了,这一分神的缘故,他仍不免踩空几个节拍,等到醒悟过来再想追回时,动作就不免凌乱变形,大失水准。

好在这会儿众人注意力早已经不在他的身上,就连圣人都收回欣赏舞蹈的视线,望向摆在案上墨迹未干的纸张上面,眸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又过片刻,舞曲终于终了,汝阳王也收势立定下来。然而本来还一脸从容淡定的张岱却微微变色,忽然又拿起笔来在纸上涂抹改写一番。

“停笔、停笔!舞罢诗毕,王已立定,张氏子竟还持笔,你输了!”

殿中几名宗室子弟看到这一幕,纷纷指着张岱大声喝止道。

张岱只是修改几笔后便又停下来,便对诸皇子、王子们的叫嚷声,他又微笑道:“此日应制助兴而已,岂敢妄想能胜于贵胄,我的确是输了,不敢狡辩。”

这种事本就没有什么竞争的意义,张岱本身也只是被赶鸭子上架,他的目的也不在于去打脸汝阳王,而是另有深意,所以便干脆主动认输。

相对于执着输赢的宗室少辈们,圣人和其他人则更关心张岱诗作如何。汝阳王舞还未竟,张岱诗作便已完成,他们也都看在眼里,舞停之后则只是略作修改,以此而纠结输赢本来就意义不大。

圣人并没有开口发言,只是抬手示意侍者将张岱的诗作呈送上来,入眼先见诗题是《奉和圣制新春》,接下来便是诗作的内容:“斗柄东回**春,皇天历象与时新。铜壶瑞气延疏漏,青辂祥风绕画轮……”

这是一首当下并不常见的六韵十二句的七言排律,单单这一题材便足以令人称异。

律诗的音律章法工密严谨、一如军法,这一首排律虽然较之七律只多出两句一联,但若想要诗作整体工整得体,难度较之单纯的七律几乎倍增。

张岱在一首舞曲的时间内便构思落笔,写成一篇七言排律,即便不考虑内容如何,单单只是文字堆砌形成排律,都展现出其非凡的格律功底。

这一首诗作通篇一气呵成,章辞典雅、对仗工整,歌颂明主盛世、庆贺新春佳节,实为应制诗中的上品之作。若非张岱就是在自己眼皮底下构思落笔写成,圣人甚至都不敢相信竟是这么短时间内便写成的诗作!

不过很快圣人的注意力便被纸张上被涂抹的墨痕所吸引住,由于落笔仓促、晕染不足,因此原本的字体轮廓也依稀可见。

因为有了这样一个修改,使得这纸张卷面被涂黑一片,仿佛白璧上一个极大的瑕疵,让人遗憾又惋惜。

而当圣人细细看去时,便发现被涂改的乃是第二句诗的第一个字,原本是一个“尧”字,尧天历象与时新,而在经过涂改后,成为了如今的“皇天”。

圣人稍作品味,陡地眸光一亮,眉梢也扬了一扬,垂首深深看了张岱一眼,然后神情又恢复了波澜不惊,转将这一篇诗作递给宁王,口中笑语道:“请大哥赏析这小子拙作。”

张岱也将圣人的神情变化收于眼底,心内则是微微一乐,心知自己这次是对圣心猜度准确,写进了皇帝心坎里。

“尧天舜日”是一个典故,用以称颂帝王盛德与天下太平,但是在盛唐又有一层寓意,讲的是圣人以功履极、宁王则退位让贤。所谓“副储者,天下之公器,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

当今圣人以唐隆政变讨伐韦氏有功,因此得以被立为嗣,宁王作为睿宗嫡长子,则仍屈居臣班。因此圣人对宁王一直礼遇有加,终其一生礼遇不改,甚至宁王死后都被追册为让皇帝,以褒其德。

大唐政坛上也一直弥漫着这种认知与氛围,像是张说在其诗作《奉和圣制过宁王宅应制》当中,就有诗作“帝尧敦族礼,王季友兄心”之句。

帝尧乃是帝喾之子,初封陶唐,因其兄帝挚不善,于是便推位让尧。王季则是指的周先祖季历,季历虽少却贤,并生贤子姬昌,其兄太伯、仲雍便逃出其国,断发文身以让季历,遂有周世大昌。

两条典故都是说的择嗣以贤、兄友弟恭,美化圣人得位,同时夸赞宁王仁德谦逊。

然而张岱在抄写晏殊这一首应制诗的时候,却特意涂抹掉其中“尧天”字眼,代之以“皇天”,皇天历象与时新!

他就是在向皇帝表明,老子是新新大唐人,别来帝挚、太伯避位让贤那一套陈词滥调,宁王在我这里屁都不算一个!当今圣人就是天命所归、人望所聚,当之无愧的大唐至尊天子!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