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惟郢脸色沉凝。
虽临龙虎已近,在这碰到这独臂女子,断不能以“碰巧”简简单单两个字来归因。
果不其然,烟雨朦胧间,独臂女子直上茶馆,待殷惟郢回过神时,她已推门而入,来到面前。
林琬悺微微一愕,长自深闺的她或多或少知道剑甲的传闻,只是认识并不全面,还来不及福礼,周依棠已越过了她,径直走到殷惟郢面前。
女冠如临大敌。
她断不知如何与这寡言少语的女人相处,更遑论周依棠修道甚早,更为通玄真人,又是陈易师尊,于她而言,应是师者如母的存在,恭而敬之应是最好。
可偏偏陈易这人眼里无甚礼法,而且好色入命,与这剑甲早就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腿。
而且二人间情丝绵绵,如故剑情深,殷惟郢又如何看不出来?
三位夫人间,殷听雪不足为虑,唯有此人,才是自己彻底掌控陈易的绊脚石。
既然如此,那她怎好低人一头?
思绪万千而过,暂无定夺,殷惟郢神色平静道:“许久不见,你怎会在这里?”
“刚才见了你师傅,知道你在这里。”周依棠回得清淡。
“特意见我一面?”殷惟郢捧茶推了过去,“有失远迎啊。”
周依棠毫不客气地接过茶水,仿佛殷惟郢奉茶理所应当。
情绪微有涟漪,养气功夫不错的太华神女对此不著一词。
修罗场?
她殷惟郢素有雅量容人,绝非斤斤计较之流,虽有不适,也不至于争锋相对。
何况二人再不亲近,也算相识姐妹,过往京城里,也没有不愉快的时候。
待周依棠将茶碗放低,殷惟郢漫不经心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周依棠不回答,而是反问:“你知不知道这一趟为何要南下?”
殷惟郢顿觉莫名,但还是道:“我师傅携我一并拜谒龙虎山。”
周依棠闻言似有所悟,微微颔首。
女冠正欲再问,周依棠却忽然道:“殷惟郢,你天资最高,机缘却是极差,故此坎坷曲折,以致于你往往办小事在行,大事上却事倍功半,既然如此,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不要想去独当一面,道之无所不在,甚至屎溺,你既志于长生大道,便自小处入手,切莫好高骛远,方才是你的正道。”
殷惟郢眸光起伏。
这番话语无疑是真知灼见,乃至暗合殷惟郢如今的心意,过去她是有几分眼高于顶,可周依棠突然这么说,叫人直觉莫名其妙。
殷惟郢疑惑道:“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只见周依棠屈起一根手指,指向林琬悺道:“不做,好过多做。”
敢情是在摆前辈的谱子唬人。
殷惟郢岂是能被轻易唬住的主,连陈易都唬不住她,她旋即不咸不淡道:“谢过指教。”
“她为何要跟你过来?”周依棠粗略地扫了林琬悺一眼道。
殷惟郢忍了又忍,按捺下去,清声道:“不过携伴出游,我自有定夺,有劳您费心了。”
“哦?”周依棠语调玩味。
殷惟郢不动声色,接着,她注意到独臂女子眸光忽动,似在计算着什么,最后眼帘微垂,似轻叹一声“罢了”。
周依棠回过头道:“方才的话,只是劝你由小见大而已,你听也罢,不听…也最好听,我不是你师傅,跟你其实也没有瓜葛,言尽至此,不过是点拨一晚辈而已。”
这话说得……
殷惟郢柳眉暗蹙,对独臂女子以前辈之姿好一番指点,二人同日成婚,却半句好话都不给,真是岂有此理。
既然如此,既然…你能摆前辈的谱,她又如何不能摆大夫人的谱?
“再谢过指教,”白衣女冠漫不经心问道:“听说你同陆英一并南下,她骑鹤下龙虎的故事,如今可是引为一桩美谈。”
“有此表现也是应有之理,她当袭我苍梧峰衣钵。”
“那想来徒弟也要袭去。”
周依棠横眸扫了她一眼,殷惟郢摆了摆手,轻笑着道:“长姐如母,陆英是你的大弟子,日后为苍梧峰峰主,自然要料理上下一切,安排好各弟子的去处,这些事说易也易,说难也难,我辈道人最忌讳扰了清静,你之后还是得好好定夺才是。”
独臂女子眯起了双眸。
殷惟郢手腕已渗出冷汗,忽地有种莫名的恐慌,好像这周依棠会暴起一剑般,只是她面上仍强做镇定,心中千百思绪,计算着每一个举动。
然而,周依棠并未发作,只是默默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后道:“说得也是。”
殷惟郢大感意外,眼睛都瞪大了些。
“走了。”周依棠转身道。
“…我…送你。”女冠起身相送。
二人缓缓下了茶馆,几乎并肩走在这烟雨蒙蒙的街巷上,沿边河水波光粼粼,几条游鱼窜过,又被一阵风给吓跑。
好一会后,殷惟郢不住出声问道:“你…来找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有感而发,叮嘱一下你,眼下龙虎山看似安全无虞,实则暗流涌动,而你是太华神女,只会道术,不知武艺,说不定有性命之忧。”
她竟这般好心,殷惟郢更意外了,半晌后才微微颔首。
她接过话便道:“我既会道法,就不忧虑这些,而且他也会来,只是还没到而已,你若当真担心,大可分道剑意给我。”
周依棠侧眸扫了她一眼,慢慢道:“若你是凡人便罢,可你已修道,分道剑意给你,说不准你就看穿路数,偷师去了,无论何门何派,将功法传于外人都是大忌,传里不传外,唯有师徒、父子、母女相传、以及亲兄弟姊妹可传。”
殷惟郢从中捕捉到一丝意味,便道:“你这么守这规矩?以你我关系,直接把剑法传给我也无妨。”
“不错,人是活的,规矩是死的。”
周依棠慢慢道:
“你拜我为义母,我便把毕生所学传授给你,也不算坏了门规。”
殷惟郢:“……”
好你个独臂人,我想做你姐姐,你想当我妈!
给憋得没话说的女冠总不能破口大骂,只能吐字道:“那便算了。”
到时大不了她去找陈易,好生生软磨硬泡一通,哪怕不能道武双修,学不了这剑法,也能把剑谱摆在这女人面前,气死她。
周依棠似看出女冠的方寸之心,忽问:
“大道如此之小?”
殷惟郢眸光微停,旋即淡淡道:
“能长生成仙便是。”
周依棠失笑了下,转身一步远去,
“有时能如你这般逍遥自在,那也极好。”
再抬头,人已倏然消逝,举目难寻,殷惟郢不明就里,便转身折返归去。
……………
储意远脑子昏昏沉沉,记忆里黑的白的黄的蓝的都混成了一锅,一股脑地烧红成铁水浇进脑子里,叫人光是回想一下,脑子就疼得要命。
是因七魄离体,回归后不能适应,就像一个睡了很久的人往往第一时间不能操纵身体,气攻心窍下,魂魄相斥。
待陈易一张符箓贴到脑袋上后,他的头昏脑胀终于缓解了不少,接着便听陈易谈起在那处墓穴中的遭遇。
储意远听得一惊一乍,面色惨白不已,同时眼睛里冒着茫然和狐疑。
“储香主…什么都没印象?”
“没印象…我只记得一声轰隆的巨响,快刺破我的耳朵,然后脚下有点晃,好像摔了一跤,之后就不太记得了……”储意远努力去想,脑子里唯有剧痛。
“不必强行去想。”陈易摆摆手道,顺便观察了下储意远的情况,心生思绪。
包括储意远在内的白莲教人或多或少都经历了魂魄离体,他们正三三两两倚着断碑喘息,互相依偎。
陈易踢开脚边的碎石,望着远处狼狈的白莲教众发怔。储意远正靠在断树上揉太阳穴,其他教众一样也不过是脸色惨白,头昏脑胀,可东宫若疏为什么偏偏长出羽毛?
这其中差别,究竟为何?
东宫若疏的身躯位于殿宇深处,身后即是大司命乘龙下凡的壁画。
白莲教人如人俑般围着石台而立,九尊青铜鼎亦围作环形,石台处即是那曾为大司命的遗骸,如同古老的傩祭重现世间。
陈易每每念及此处,便泛起鸡皮疙瘩。
必然有其用意……
陈易倏地心声问道:“老东西,我有个疑惑,你是怎么从那种楚墓被挖出来的?”
无论如何,身为明暗神教的圣女,都应与上古年代的楚墓毫无关系才是,可在她的口中,明暗神教与上古之事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是我被挖出来,而是无生鼎被挖出来。”
“那又有什么不同?”
“可大了,”老圣女终于缓缓吐露道:“我一直都在这里面,而这鼎…它是一道门。”
“门?”
“通往无明世界的门,古人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漆黑得比漆黑更漆黑的地方,那里生和死的界限并不清晰,死即是生,生即是死,帝舜刑殛鲧,鲧死而化黄能;蛇乃化为鱼,颛顼死即复苏……”老圣女嗓音苍老幽深,“他们把那里叫做…‘羽渊’。”
“羽渊…即是无明世界?”陈易大感惊奇,“无明世界…不是佛门之语?”
“呵,名字是佛门的没错,可地方是同一个地方,只是称呼不同……佛也好,道也好,儒也罢,包括我们,大家都把它们当做不同的两家,把两家的东西都当做不同的东西,可世界是相同的,两家皆处于此世中,又何来分明的界限?只是混淆在了一块,人云亦云,真假难辨。”
老圣女顿了顿,而后语调拔高道:
“唯我圣教,知古晓今,足以窥得此世真相。”
陈易不著一词。
老圣女口口声声说佛道儒蒙蔽世人,可在三家眼中,明暗神教又何尝不是,世事真假难辨,陈易不会轻易便下定论。
“我知道你在旁敲侧击什么。”老圣女忽地道。
“哦?”
“魂兮归来……他们是在招大司命的魂。”
远处传来闷雷,天地一惊,话音落耳,陈易忽然想到,那处壁画里,天门广开,大司命乘龙车而降,着玉衣携灵花,降临下土。
而东宫若疏即在壁画之下。
这哪是什么她的魂魄不好吃,分明是要把她的躯体当做下凡容器!
怪不得东宫若疏肤生仙羽,
凡魂进不得仙躯,仙魂如何?
………
秘境既已发掘,又重归地下,储意远也再无停留于此的理由。
他这一回特意过来,原来是为了将功赎罪,以此弥补湖广白莲教的损失,可事与愿违,不仅白忙活了一场,险些还把小命搭进去。
周遭只有几位同生共死多时的亲信,储意远在外人面前虽说镇定,可是早就心如死灰,当下要散尽手中财货,要几人回总坛后各寻出路,以免被自己牵连。
“香主,事还没到这地步。”一人把钱财推回道。
“没到…怎么没到,待我回总坛之后,去香主之位都是轻的,只怕要被正法,无生老母在上,死后能回真空家乡,也算值了。”储意远只有无奈苦笑,又推了过去。
“别心死,咱们还有出路。”那人又推回来。
出路?
见他不似诓人,储意远提起一丝希望道:“哪里的出路?”
“那个陈千户……”话音压得极地,落在这几人间如同惊雷。
储意远又惊又怒道:“他于我们有大恩,你怎敢叫我出卖?”
那白莲教人心道他没想到出卖的地步呢,随后仔细解释道:“…不是出卖,而是扯虎皮做大衣,他武艺高强,又天下通缉,更是明教出身,总坛不可能不重视。”
“你的意思是说……”
“我们得傍住这条大腿,让他哪怕不出面保我们,也能让总坛的人投鼠忌器。”
储意远眼睛一亮,
这倒是个好法子。
陈易的武功储意远看在眼里,其名声更是恶贯满盈,此人必受教内重视,若能仰仗其威名,哪怕被去掉香主之位,未免不能保全一命。
“话又说回来,我们目的地不同,迟早分道扬镳,这又该如何是好?”
亲信缓缓献策道:“陈千户贪财好色,天下皆知,我们只需投其所好即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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