咀嚼声。粘稠、湿滑、带着汁液迸溅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营地中显得格外刺耳。
王老石佝偻着背,如同风化的石雕,靠在那块冰冷的黑石上。他浑浊的眼球死死盯着篝火旁那几个身影——几个士兵,如同饿疯了的鬣狗,捧着从下游瘟树上“收获”的、拳头大小的暗紫色“果实”。
那果实表面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搏动着的薄膜,内部粘稠的深紫色液体如同活物般翻滚。浓烈的甜腥混合着墨骨草的苦涩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诱惑。
一个士兵猛地一口咬下去!
“噗嗤!”
薄膜破裂,粘稠得如同血浆的深紫色汁液瞬间爆开,溅了他满口满脸!那汁液并非寻常果肉,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如同煮烂内脏般的滑腻口感。强烈的、难以言喻的甜腥瞬间充斥口腔,紧接着,一股霸道的、混合着墨骨草剧毒的苦涩和墨蛭阴寒的腥气,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喉咙,直冲脑髓!
“呕…呃…”士兵身体猛地一僵,本能地想要呕吐,但极度的饥饿和对“食物”的渴望压倒了生理的排斥!他眼睛赤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吞咽着滚烫的岩浆,强迫自己将那滑腻粘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果肉”硬生生咽了下去!
另外几个士兵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他们闭着眼,扭曲着脸,如同在进行某种酷刑仪式,疯狂地撕咬、吞咽着手中的“果实”。粘稠的紫色汁液顺着他们的嘴角、下巴流淌,染脏了褴褛的衣襟,滴落在冰冷的黑土地上。
营地中其他幸存者远远看着,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恶心…以及一丝被饥饿点燃的、难以抑制的渴望。他们下意识地舔着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艰难地滚动着。
王老石看着那几个疯狂吞咽的身影,看着他们脸上混合着痛苦与贪婪的扭曲表情,看着那不断滴落的、如同污血般的紫色汁液。一股冰冷的麻木感,如同墨蛭的毒,早已浸透了他的骨髓。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枚沾满泥污和黑血的玄铁兵符。冰冷的狼首在他掌心留下清晰的压痕。守?守住了什么?是这群正在吞食人肉滋养出的“腐果”的野兽?还是那个树下浑身毒纹的“火种”?
就在这时!
“呃…嗬嗬…”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呻吟,如同从地狱缝隙中挤出的叹息,猛地从营地深处、那棵巨大的黑色怪树下传来!
王老石浑浊的眼球骤然收缩!他猛地抬头!
陈墨!
那个如同死去多日的残骸,竟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覆盖着厚厚污秽药渣的胸口,起伏的幅度似乎…大了一丝?他那双半睁着、空洞失焦的眼睛,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涣散的瞳孔深处,一点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属于“人”的挣扎和痛苦,如同沉船后浮出水面的气泡,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黑暗!
更让王老石心头剧震的是——陈墨那只无力摊开在身侧的手,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抽搐了一下**!指尖,似乎正对着臂弯中昏睡的鳞儿!
仿佛被这细微的动静所牵引。
“呜…”
襁褓中的鳞儿,也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呜咽。遍布全身的暗紫色毒纹,在昏暗的篝火映照下,极其细微地…**搏动了一下**!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毒草与死气的气息,再次无声地弥漫开来。
营地中央,那几个刚刚吞咽下“腐果”的士兵,动作猛地僵住!
“呃…呃啊!”
一个士兵突然丢掉了手中啃了一半的果实,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他眼球暴凸,脸上和脖子上裸露的皮肤下,无数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暗紫色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浮现、蔓延!那纹路与鳞儿身上的毒纹如出一辙,却更加狂躁、混乱!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痛苦地蜷缩在地,身体剧烈地痉挛、抽搐!皮肤下的紫纹如同活物般搏动、扭曲!
另外几个士兵也相继发出痛苦的嘶嚎!同样的暗紫毒纹在他们身上疯狂蔓延!有人疯狂抓挠着自己的皮肤,指甲深陷,带出道道血痕!有人如同醉酒般踉跄打转,口中喷出粘稠的、带着紫色泡沫的污秽!
“果…果子有毒!”
“变…变怪物了!”
“救…救命啊!”
营地瞬间炸开锅!刚刚还在吞咽的士兵变成了浑身紫纹抽搐的怪物!未被毒果沾染的幸存者惊恐万状地向后逃窜,挤作一团,发出绝望的尖叫!整个营地如同地狱的修罗场,充斥着非人的惨嚎、恶毒的诅咒和浓烈的甜腥恶臭!
王老石拄着木棍的手剧烈颤抖,指节捏得发白!他看着那几个在毒纹折磨下痛苦翻滚、形同厉鬼的士兵,又看向树下刚刚有了一丝“活气”的陈墨和再次被惊动的鳞儿。一股冰冷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和荒谬绝伦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瘟树的“腐果”…鳞儿的毒纹…陈墨的苏醒…这三者之间那诡异而致命的联系,此刻**裸地展现在他眼前!鲁火老儿!你留下的哪里是火种!分明是点燃这墨色地狱的引信!
“杀…杀了他们!”一个惊恐到极致的士兵指着那几个浑身紫纹抽搐的同伴,声音变调地嘶吼,“他们…他们要变树妖了!”
恐惧瞬间点燃了更深的疯狂!几个相对完好的士兵眼中爆发出凶戾的红光,抓起地上的石头、木棍,嚎叫着扑向那些痛苦翻滚的“怪物”!
“不…不要…”一个被紫纹折磨的士兵发出微弱的哀求,眼中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但疯狂的石头和木棍已经落下!
“砰!噗嗤!”
沉闷的撞击声和皮肉撕裂声瞬间响起!鲜血混合着紫色的汁液飞溅!
“呃啊——!”凄厉的惨嚎戛然而止!
混乱!彻底的混乱!杀戮在绝望和恐惧的催化下瞬间爆发!未被毒果沾染的士兵如同惊弓之鸟,疯狂攻击着任何身上出现异样的人!而被毒纹折磨的士兵在痛苦和死亡的威胁下,也爆发出野兽般的凶性,开始疯狂反击!营地瞬间沦为血腥的杀戮场!惨叫声、怒骂声、骨骼碎裂声、兵器碰撞声…交织成一曲毁灭的丧歌!
王老石拄着木棍,佝偻的身体在混乱的风暴中如同怒涛中的孤舟。他试图嘶吼制止,但声音被淹没在疯狂的喧嚣中。一枚飞溅的石头擦着他的额角飞过,带出一道血痕!他踉跄后退,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怆和冰冷的绝望。
完了。一切都完了。惊蛰营最后一点残存的秩序和人性,在这墨色的绝地中,被瘟树的腐果和那诡异的毒纹,彻底撕碎、吞噬!
杀戮的风暴席卷营地。血腥和甜腥的恶臭浓烈得令人窒息。
王老石被混乱的人流推搡着,踉跄退到那棵巨大的黑色怪树下。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树皮,急促地喘息着,肋下的旧伤在推挤中剧痛难忍。眼前是如同地狱般的景象:昔日并肩的袍泽此刻如同不共戴天的仇敌,在泥泞和血污中疯狂厮杀、撕咬。暗紫色的毒纹在混乱中蔓延,扭曲的面容在篝火映照下如同恶鬼。
就在这毁灭的漩涡中心!
“嗬…呃啊——!!!”
一声凄厉、痛苦、却带着某种撕心裂肺清醒的嘶吼,如同濒死孤狼的绝唱,猛地从王老石脚边炸响!
是陈墨!
他那具如同死去的残骸,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从地上半坐起来!深陷的眼窝中,那点微弱的挣扎光点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燃烧成一片焚尽一切的、痛苦到极致的清明!他浑浊的瞳孔死死锁定着眼前血腥混乱的杀戮场,倒映着袍泽相残的惨状,倒映着飞溅的鲜血和扭曲的紫纹!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恸和绝望,如同亿万把烧红的钢刀,瞬间贯穿了他残存的灵魂!比肋下被撕裂的伤口更痛!比墨蛭啃噬骨髓更寒!
“住…手——!!!”
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从撕裂的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破碎、却带着灵魂震颤的咆哮!声音不大,却如同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瞬间穿透了混乱的喧嚣,狠狠刺入每一个疯狂杀戮者的耳中!
混乱的营地猛地一滞!
所有正在厮杀的身影都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动作瞬间僵住!他们茫然地、惊愕地转过头,看向树下那个如同厉鬼般半坐起来的枯槁身影!
陈墨的身体因剧痛和爆发而剧烈颤抖,灰败的脸上肌肉扭曲,嘴角不断溢出带着紫色泡沫的黑血。他深陷的眼窝赤红如血,眼球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死死盯着这片由他带出火海、却最终堕入自相残杀地狱的残军!那目光中的痛苦、绝望和深沉的悲怆,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了所有人心头的疯狂!
“看看…你们…在做什么?!”
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冻土,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灵魂的碎片,清晰地回荡在死寂下来的营地中:
“…吞食…同伴血肉…结出的…腐果?!”
“…用…袍泽的命…换来的…毒粮?!”
“…惊蛰营…的骨头…和血…就…只配…喂…喂这些…吃人的…树吗?!!”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扫过地上被啃噬过的紫色“腐果”残渣,扫过那几个最先被毒纹折磨、此刻已倒在血泊中抽搐的士兵,最后死死钉在王老石手中那枚沾满污秽的玄铁兵符上!
“…狼符?!哈哈哈…狼符?!”
陈墨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癫狂、带着无尽悲凉的大笑!笑声牵动着伤口,更多的黑血涌出!
“…磐石…用它…筑京观…悬首旗杆!”
“…柳红袖…用它…焚心…断指!”
“…李长天…用它…咳鳞…化魔!”
“…现在…你…王老石…用它…”
他猛地抬起那只还能勉强活动、沾满泥污和黑血的手,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指向王老石,指向那枚兵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控诉:
“…用它…逼着…袍泽…去喂树?!”
“…用它…看着…兄弟们…吞食…人肉…结出的…毒果?!”
“…用它…坐视…惊蛰营…最后一点…人味儿…被这黑水峪…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吗?!!”
字字泣血!句句剜心!
王老石如遭雷击!佝偻的身体猛地剧震!他死死攥着那枚冰冷的兵符,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陈墨那泣血的控诉,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早已麻木的心脏!他看着手中这枚象征着权柄、牺牲和最终堕落的玄铁狼首,看着地上那散发着不祥甜腥的腐果残渣,看着周围那些浑身浴血、眼神茫然的幸存者…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混合着无尽羞惭和绝望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
“噗通!”
王老石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湿滑的黑土地上!他佝偻的脊背深深弯下,额头死死抵着沾满泥污和血渍的兵符!枯瘦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那不是哭,是灵魂被彻底撕裂、碾碎后发出的悲鸣!
他手中的玄铁兵符,“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泥泞中。
营地死寂。只有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血腥和甜腥。所有的杀戮,所有的疯狂,都在陈墨那泣血的控诉和王老石崩溃的跪泣中,彻底凝固。幸存者们茫然地看着跪地悲泣的老石,看着树下如同厉鬼般嘶吼后再次瘫软下去、胸口微弱起伏的陈墨,看着满地狼藉的鲜血和腐果残渣…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悲凉和绝望,如同黑水峪永恒的铅云,沉沉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比饥饿,比墨蛭,比死亡本身…更加沉重。
混乱与杀戮的风暴,被陈墨那泣血的嘶吼和王老石的崩溃跪泣强行按下了暂停键。营地陷入一片死水般的沉寂。血腥和甜腥的恶臭在寒风中凝滞不散,如同凝固的挽歌。
陈墨瘫倒在冰冷的地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撕裂般的痛楚。方才那耗尽生命的嘶吼,如同回光返照,榨干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深陷的眼窝中,那点燃烧的清明迅速黯淡、熄灭,重新被无边的黑暗和剧痛吞噬。他的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再次沉入冰冷粘稠的深渊,只剩下胸膛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起伏。
王老石跪在泥泞中,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土地,身体因剧烈的呜咽而不断颤抖。那枚玄铁兵符就掉在他手边,沾满了泥污和未干的血渍,狰狞的狼首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沉重而冰冷的光泽。他佝偻的脊背仿佛被无形的万钧重担彻底压垮,再也无法挺直一丝一毫。悲恸和羞惭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啃噬着他残存的意志。他守住了兵符,守住了“火种”,却亲手将惊蛰营最后一点人性的脊梁,埋葬在了这片墨色的腐土之下。
幸存的士兵们如同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呆立在原地。他们看着跪地悲泣的老石,看着树下濒死的副帅,看着满地狼藉的同伴尸体和散发着不祥甜腥的“腐果”残渣。眼中的疯狂褪去,只剩下无尽的茫然、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绝望。连饥饿的灼烧感,似乎都被这巨大的悲凉暂时冻结了。
就在这时。
“呜…哇…呜…”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呜咽声,打破了死寂。
是鳞儿。
襁褓中的婴孩,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本该纯净无瑕的眼眸,此刻却蒙着一层淡淡的、如同薄雾般的暗紫色光泽。他小小的眉头紧蹙着,苍白的小脸上带着一种不属于婴孩的、冰冷的烦躁。遍布全身的暗紫色毒纹,如同感应到了某种召唤,开始极其微弱地、如同呼吸般明灭闪烁!
更令人心悸的是——
随着毒纹的明灭,一股冰冷、粘稠、带着强烈墨骨草苦涩和墨蛭死气的诡异气息,如同无形的涟漪,以鳞儿为中心,再次缓缓扩散开来!
这股气息扫过营地!
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燃烧的余烬!
那些在方才混乱中被激发、在幸存者身上隐隐浮现、尚未完全爆发的暗紫色毒纹,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间黯淡、收缩!几个因靠近腐果而感觉体内躁动不适的士兵,只觉得那股阴寒的悸动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而更远处,下游那几棵挂满搏动脓包的“瘟树”,在鳞儿毒纹明灭的瞬间,树干上那些巨大的暗紫脓包,搏动的频率骤然减缓!内部翻滚的粘稠液体似乎也平静了许多!连树根周围泥土中隐隐的蠕动感都减弱了!
仿佛这片被死亡和绝望笼罩的黑色森林,在婴孩这微弱的气息下,暂时“安静”了下来。
营地中的幸存者们,再次被这无法理解的一幕所震慑。他们看向树下那个睁着暗紫眼眸、毒纹明灭的婴孩,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复杂。恐惧、敬畏、茫然、以及一丝绝境中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病态的依赖…种种情绪交织。
王老石缓缓抬起了头。额头上沾满了冰冷的泥污。他浑浊的眼睛看向鳞儿,看向婴孩眼中那层诡异的暗紫薄雾和身上明灭的毒纹。又看向手边那枚冰冷的玄铁兵符。
火种…生根了…鲁火的声音如同诅咒,在他脑海中回荡。
这诡异的“安静”,这压制毒纹和瘟树的力量…就是所谓的“生根”吗?用袍泽的血肉和惊蛰营最后的人性浇灌出的“根”?它结出的,会是什么样的“芽”?
王老石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向地上那枚沾满污秽的兵符。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沉重得如同山岳。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拄着木棍,摇摇晃晃地从冰冷的泥泞中站了起来。佝偻的脊背如同被折断的枯竹,再也无法挺直。他不再看跪地悲泣的自己,不再看树下濒死的陈墨,不再看那些茫然麻木的幸存者。
他紧握着那枚冰冷的玄铁兵符,如同握着惊蛰营最后一块沾满血污的墓碑。浑浊的目光,如同穿透了这片墨色的死亡林莽,望向未知的、更加黑暗的前路。
嘶哑、干涩、带着无尽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般冰冷的声音,艰难地从他喉咙里挤出,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营地上空:
“…收拾…”
“…埋了…死了的…”
“…看好…那娃…”
“…天亮…”
他顿了顿,布满血丝的眼中最后一丝挣扎熄灭,化为一片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喂树…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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