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夏白的态度始终坚定不移。
夏白有何底气?
夏白笑着答道:“原因我其实已经说过。”
“既然郭侍郎想要了解更多,那我就再详细解释一下。”
“自宋朝以来,加上元代,数百年的历史中,君*力逐渐衰微,士大夫因此风光一时。”
“即便在元代,汉人的地位虽低,但由于实施包税制,只要地方按时缴纳赋税,朝廷便不过问地方事务。”
“地方士大夫的势力近乎无所不能。”
“久而久之,他们习惯与皇帝共享天下。”
“数百年‘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理念已深深植入士大夫心中,但这并非当今陛下所能容忍的。因此在胡惟庸谋逆时,遭到当今陛下的雷霆打击,但*这并不能解决问题。”
“因为一批批士大夫会前赴后继。”
“陛下唯一的解决之道,只有杀戮。”
“这是一场惨烈的斗争。”
“我这样的特殊存在,造成了这样一个奇异的局面。”
“明明两边都不接受我,却又不得不接受我,因为君臣都想尽快找到一个新的平衡。”
郭桓不禁笑了。
他已经明白了夏白为何还能活着的原因。
因为皇帝需要重新确定君臣间的平衡。
过去朝廷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无数,士大夫全面退缩;要么皇帝让步。
但夏白的独特出现,给了朝廷第三种可能。
不过,这种可能性现在还无足轻重。
紧接着。
郭桓的脸色变了。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不是说夏白的选择不重要,而是皇帝有意保留他。
因为皇帝不会妥协,也绝不会退让。
然而正如夏白所言,士大夫会不断涌现,但如此强硬的君主却未必能世代延续。
皇帝是在为未来留下另一种选择。
一瞬间。
郭桓思绪混乱。
他开始感到迷茫。
片刻后,郭桓猛然抬头,冷冷说道:“这只是你的想法。”
“并非其他士人的想法。”
“更不是陛下的想法。”
夏白轻轻一笑,淡然回应:“确实如此,但这也是必然的趋势,原因很简单。”
“因为皇帝的屠刀不会停止。”
“他会一直杀下去。”
“当他杀到天下官吏心惊胆战、惶恐不安之时,我的新体系或许就能初步成型,到那时就能自然而然地介入朝廷,取代那些‘老旧’的士大夫,所以我一开始就表明了态度。”
“你所遭遇的事情与我无关。”
“甚至可以说,你们越是反抗,越是在挣扎,只会让皇帝更加忌惮和不满,那么皇帝的屠刀也会更加无情且迅速。”
“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则在一旁默默准备,等待皇帝清理完一切后欢迎我的到来。”
夏白笑意盈盈地看着郭桓。
但这个笑容落在郭桓眼中,却让人不寒而栗。
夏白坚信皇帝会对朝廷展开大规模清洗。
他也坚信,皇帝对户部下手,并非由于新的核算方法。
那只是一种借口罢了。
在夏白看来,此事实则是一次*,士大夫借此试探君王底线,故而君王采取了极为强硬的手段。
然而,郭桓对此毫无察觉。
郭桓面容严肃,正色问道:“有何证据?”
夏白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郭桓,“我也在疑惑。”
作为旁观者,他清楚郭桓难逃此劫,只是历史上有关郭桓案的细节记载模糊不清。
这类大事,通常与政治息息相关。能让朱元璋如此重拳出击,必然是触及了他的心理底线。
否则绝不会走到这一步。
更何况,胡惟庸案刚过,朝堂上短时间内应无人胆敢挑衅朱元璋。
这正是让夏白不解之处。
郭桓缓缓起身,认真思索起来。
他也觉得此事并非无中生有,经夏白提醒,更是隐约嗅到阴谋的气息。
忽然,郭桓灵光一闪,眼中闪过一丝惊恐。
他明白了。
军饷!
除了军饷,再无其他可能。
郭桓声音微颤,“是军饷。”
“一年前,陛下就提及过北伐。”
“陛下意欲彻底清除北元在辽东的势力,可当时六部核算后发现,若要击溃北元太尉纳哈出的军队,朝廷至少需调动二十万大军。除兵部外,其余五部皆持反对意见。”
“毕竟十七年前,朝廷刚经历过一次北伐,财政状况早已捉襟见肘。”
“朝廷根本无法承担二十万大军的开销。”
“在陛下的坚持下,户部只能向各地地主和商贾‘借款’。”
“据户部估算,这种方式相当于将赋税翻倍征收。虽然在陛下默许下勉强推行,但即便将全国的纳税比例提高一倍,也需数年才能筹齐北伐所需的军费和粮草。”
“户部内有不少官员对此十分不满。”
郭桓的声音愈发颤抖,他已经逐渐看清*。
皇帝这是打算拿户部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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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军饷二字,夏白瞬间明悟。
他终于明白郭桓案的真正缘由。
郭桓贪了吗?
毫无疑问,肯定贪了。如此巨大的利益,谁不动心?
但更大的背景其实是北伐。
朱元璋此生最引以为豪的只有两件事:赶走外族统治者和调和南北方的矛盾。前者是他毕生追求的政治成就,洪武年间北征共达十三次之多。
起初夏白并未察觉其中隐忧,然而如今他已完全领悟。
十三次!
即便明朝实行的是卫所制度,但如此频繁的战争仍让百姓难以承受。最后不得不靠征收赋税来维持军需。
按照卫所制度的规定,每战需从军户中抽调两名成年男子,一名为主力战士,另一名作为辅助人员随行;若主力阵亡,则需家中再次补充一名新成员。在那个劳动力极度匮乏的时代,这样的做法无疑让许多家庭陷入困境。
更何况明朝几乎每隔一年就要发起一次北伐行动。
男性劳动力的大量损耗使整个社会面临严峻考验。短期战役或许还能勉强支撑,但长期下来就必须依赖官方调配资源。
夏白内心深处感到阵阵寒意。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话:“无数黎民百姓生于战乱之中,在污秽泥泞里辛勤劳作,最终客死他乡。他们活着如同荒草般卑微,死后也无人问津,然而他们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用生命守护着那座象征权力与荣耀的金殿。世上再无更高贵的回报。”
这就是朱元璋正在做的事情——为了留下千古流传的伟大业绩,不惜榨干天下万物。
“荣华富贵从来不属于平民百姓,而那些默默献出生命的英雄们却大多出身平凡。”夏白喃喃说道。
郭桓等人同样成为所谓丰功伟绩背后的牺牲者。
朱元璋渐渐衰老,不知还能活多久。尤其是去年经历了一场重疾后,他更加渴望尽快实现心中的目标——早日完成驱逐敌寇的任务,并彻底消除北方对国家构成的威胁。在这种紧迫的心情驱使下,他动用了绝对权威*各级官员为即将到来的战役筹备粮草物资。
可是郭桓等人对此态度消极,并未表现出足够的积极性,这让朱元璋非常不满。
因此才爆发了这次针对财务状况的大规模审查行动。
导致他们丧命的原因就在于违背了皇帝的意志。
皇上的丰功伟绩绝不能被任何人质疑。
作为臣子,只能服从命令。
朱元璋真的不清楚郭桓等人的*行为吗?
他当然清楚这一点。
甚至正因为知道郭桓等人*,才特意指派他们去筹措军费。
户部的筹款方式本就不清白,而朱元璋绝不会承认这些,更不会真正承担那些所谓的“借粮”,于是需要有人替天下的怨恨背锅,这个人选便是郭桓等官员。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他们全部处决。
死无对证。
夏白回过神来,理清这一切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老朱确实心狠手辣。
至此他终于明白了《明史·刑法志》中关于郭桓案的记载:牵连到各地官吏,死人数以万计,搜刮的赃物遍布全国,导致许多小康家庭倾家荡产。
简而言之,朱元璋这次狠狠敲打了天下。
通过惩治与郭桓勾结的同党,他将民间富庶之家的财富洗劫一空。
手段之毒辣,令人发指。
难怪后来引发了民愤,为了平息众怒,那些审理此案的官员也被杀害。
然而,那些被强行敛取的钱财却尽数流入国库。
此事已成定局,再无任何更改的余地。
朱元璋接下来北伐所需的军费,正是依靠这次从百姓身上榨取来的脂膏。
夏白终于明白,为何当初朱元璋会如此大方地拿出五万两银子给他,因为朱元璋早已布下了一个一本万利的陷阱,他算计的是人性,算计的是郭桓等官员的贪婪与私欲。
而这些人果然中计,也被牢牢套住。
他们根本无力辩驳。
因为他们确实从中获利,只是普通百姓却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但朱元璋毫不在意。
他关心的是如何彻底击败北元。
夏白皱眉沉思。
尽管他已看清整件事的全貌,却无力改变什么,徒有雄心壮志却难以施展。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其中寻找机会,为天下做出些许改变。
至少不能让局势完全僵化。
尤其是工商业。
一旦郭桓案爆发,以朱元璋的冷酷手段,必然会断绝民间的财路。
民间工商业将遭受毁灭性打击,明朝经济也将倒退回小农模式,这本就是朱元璋的意图之一。
但这并非夏白希望看到的结果。
天下或许行进得慢些,却绝不可逆转。
夏白侧过脸,瞥见郭桓那如丧考妣般的神色,心中悄然叹息。
这局面,郭桓自身难辞其咎。
即便怨恨,也只能怨自己贪墨成性。
然而,纵使清廉又能如何?在这般严酷的情势下,依旧难以逃脱厄运。
君命如山,臣不得不从。
眼下朱元璋心意已决,欲将此事的罪责尽数推至郭桓等人的身上,他们根本无处遁形,连辩解的机会都未曾获得。
许久之后。
郭桓才勉强平复情绪。
他的脸色仍旧苍白,唇色微青。
他注视着夏白,低声说道:“初入应天府时,我仅携郑袄同行,衣衫褴褛,也曾怀揣壮志,一心只想辅佐陛下与大明,此生便足以慰藉。”
“可当我步步踏入朝堂,直至陛下面前,才初次明白。”
“立于陛下身前之人,唯有两类。”
“支持者,或反对者。”
“别无他途。”
“陛下亦不会提供第三种选择。”
“也正是此时,我首次,亦是屡次后,面临同样的抉择。”
“原则,抑或利益。”
郭桓倚在椅上,气息微弱地看着夏白,嗓音沙哑:“我曾犹疑,也惧怕,但终究.”
“选择了后者。”
“我不想再这般挣扎。年逾五十,我阅尽元人暴虐,历经战乱*,尝尽辛酸劳苦,不愿再如此生活。这不是我所愿,亦非我应求的一切。”
“我也想像旁人一般。”
“原则?在利益之前,又有何价值?”
“今日……君命如斯,我又怎能苟活?”
话音未落,郭桓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紧攥椅柄,冷冷道:“但我亦要看一看,陛下是否真的如此冷酷,敢将六部官员尽数屠戮。我郭桓虽死无憾,我承认,饱读诗书,深知忠君之道,我不会抗拒,必将知无不言。”
“我想瞧瞧,陛下敢不敢下手。”
“能否让六部头颅落地,能否令朝堂尽为空缺。”
郭桓双目充血,面容扭曲,他盯着夏白,眼底写满复杂之意:“小子。”
“汝甚聪慧。”
“深谙把握时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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