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墨一脸窘迫。
这时,夏白听见外面的动静,从后院来到前厅。
郑袄再次说明来意,语气却谦和许多:“夏状元,我今天说的话确实欠妥,多有冒犯。我家主人特意派我来买盐致歉,不过我家主人也说了,既然是买盐,就得拿出应有的态度。”
“一百两买一千斤,不少了。”
郑袄目光直视夏白,眼神里透着几分高傲与不服。
郑袄显然不甘心。
夏白并未回应。
他走到柜台前,仔细检查银子。
确实是一百两。
夏白露出和煦的笑容,把银子收好,说道:“既然有贵客主动找上门来做生意,我怎能拒绝呢?”
“方墨,去拿‘一千斤’盐,我亲自给郭侍郎送去。”
“长官,一千斤盐……”方墨急切地拉了拉夏白的衣袖,低声劝道:“长官,我们店里现在没有这么多盐,而且对方分明是来寻事的,您这样贸然前去,恐怕会有危险。”
郑袄本来就怀有恶意,夏白还要孤身前往,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夏白给了方墨一个安心的眼神,笑道:“我们店什么时候说过盐是一百文一斤?郭侍郎这般诚意,当然要用我们店里最好的盐送去,一斤盐值一百两。你去库房取最好的盐给我,我稍后亲自送去。”
方墨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盯着夏白。
他的耳中嗡嗡作响,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一百两银子一斤的东西?
这难道是盐?
比黄金还贵吧?
“赶紧去吧。”夏白催促了一句。
方墨木然地点点头,脚步匆匆奔向仓库。
他的身形摇晃,尚未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听见夏白的话语,郑袄亦是一怔。
一百两银子买一斤盐,这话是从何说起?
这可是天文数字。
郑袄冷冷瞥了夏白一眼,却也只是轻哼一声,并未多言。
临行前郭桓交代过,盐的数量无关紧要,把夏白带来才是关键。虽满心不悦,但他也不敢当面发作,只是一双眼睛愈发冰冷地看着夏白。
没多久。
郑袄怀抱着一罐盐返回。
夏白并未查验重量,直接将盐放入背篓中。
随后便随郑袄出了门。
方墨目送二人离去,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才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嘶!”
“我这不是做梦吧?这是真的?”
“一百两银子一斤的盐,竟然是送给朝廷三品*的。”
“他难道不怕彻底激怒郭侍郎吗?”
“那可是户部侍郎啊。”
方墨焦虑不安地望着空旷的街道,内心七上八下。
他只期盼夏白能够收敛些锋芒。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片刻之后。
夏白跟随郑袄来到郭府。
郭桓的宅邸并不富丽堂皇,反而透着几分清雅宁静。
屋内装饰朴素,仆役不多。
郑袄领着夏白进入大厅。
大厅*站着一人,背对着入口。
郑袄毕恭毕敬地行礼后,示意夏白入内,自己则退至一旁。
夏白步入大厅。
他环视四周,径直走到*的座椅旁,却没有坐下,而是从背篓里取出盐,整齐地摆在椅子上。
夏白拱手说道:“郭侍郎,您所需的盐已送到。”
“一百两银子一斤。”
郭桓慢慢转身,上下打量着夏白,瘦削的脸庞浮现一丝笑意:“你确实很聪明。”
夏白浅笑着回应道:“多谢大人谬赞。”
郭桓摇头冷笑:“此话算不上褒奖。”
“我对你的作为十分不满,区区百两银子,就只给了我一斤盐?”
夏白语气平静:“京都盐业自有其章程,大人若违背了规矩,我也只能依着自己的路走。”
“况且大人要求送千斤盐,怕也是故意刁难吧。”
郭桓冷哼一声:“我是买方,你不过是个商家罢了。”
夏白摇摇头:“我虽做买卖,却始终是个官员。”
“虽无朝廷正式职司。”
“但官终究是官。”
“商言商,官言官。”
“若大人确实缺少这些盐,我明日前来亲自补足便是。”
“只是……大人府上当真缺盐吗?”
夏白带着几分玩味打量着郭桓。
郭桓神色不变,却死死盯着夏白,似欲看透对方的心思。
夏白拱手说道:“大人所需的盐已送到,若无他事,我先行告退。盐铺账目待明日报与陛下,时间紧迫,我无暇与大人长谈。”
郭桓眼神骤然一沉。
他瞥了一眼正中摆放的盐罐。
那盐罐在他眼里,犹如一块灵牌。
更像是一具骨灰盒。
那里本应坐着夏白。
郭桓脸色稍缓,淡淡开口:“近日听闻一事。”
“你给了花纶一种新的记账法。”
“身为户部侍郎,天下账目皆归我管,自然也要学会这种新法。”
夏白点头又摇头。
“可以。”
“只是已经晚了。”
郭桓眉头微皱,未置可否:“并非如此,这很有意义。”
“朝廷账目繁复,若有新的审核手段,对厘清天下局势大有助益。”
“你不懂其中重要性。”
郭桓依然保持冷静。
他倒是没想到夏白会这般爽快答应。
从以往几次交锋来看,夏白明明颇为机敏,不该如此容易就被牵制,但既然夏白没察觉,他正好可以顺水推舟。
夏白凝视着郭桓,幽长叹息道:\"郭大人,事已至此,又何必故作神秘?这些账法虽可交付于你,却已无实质意义。我盐庄整理后的账目终归要呈交,更何况,我还另有新的核算之法奉上。\"
郭桓目光一颤,嘴角仍挂着笑意,似未领会其言,坦然道:\"我不明阁下所云。身为户部侍郎,为国分忧乃职责所在,何谓防不住?\"
夏白摇头长叹:\"郭大人,有些事不必说得太透彻。\"
\"你真想掌控新法?\"
\"若非关自身前程,朝中诸公谁会对这等新事在意?\"
\"这百两银子,你买的是*啊。\"
\"可惜你忽略了点。\"
\"我与你志向相异。\"
夏白挺身直视郭桓,眼中满是锋芒。
他续言:\"我知道你的意图,也晓你所图,甚至可不道破,逼你自乱阵脚,但我无意如此,毕竟此事与我无关。\"
\"我倒盼你能再抗争一番。\"
\"因你们越是抗拒,越显我之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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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桓倚在椅上,手指轻转玉扳指,双眸紧锁夏白:\"你如何知晓的?\"
郭桓未曾否认。
夏白说到此处,再隐瞒也属徒劳。
夏白放下背篓,淡然道:\"我确曾教与花纶一种记账之法,但即便有新法传来,户部迟早得知,何必劳师动众,还耗资甚巨请我?\"
\"只有一解。\"
\"必是朝廷查账至户部。\"
\"你心生疑惧。\"
\"欲探此法,为自己辩白寻借口。\"
\"我说得可对?\"
夏白笑着望向郭桓。
郭桓击掌赞叹:\"果然是新科状元,智慧非凡,仅从我一时疏漏,便洞察诸多,日后入仕,前途定不可限量。\"
“也是。”
“凭你往日那锋利的言辞,能把陛下气得暴跳如雷,还能安然无恙,这就足以说明你不是寻常人物。”
“只是你始终未能踏入朝堂,因此被人有意忽视罢了。”
“你很出色。”
“不过后面那句话,我不太明白。”
“为何会是我们道不同?”
“同样是做官,难道还有区别不成?”
夏白神情平静,唇角挂着一丝浅笑说道:“确实有区别。”
“我这样挑衅陛下,为什么还能活下来?”
“就是因为你们!”
郭桓眉头微蹙,对这话感到疑惑不解。
夏白双手负于身后,缓缓开口:“在许多人看来,我能活命仅仅是因为我献上了许多珍宝,这些东西救了我的性命。但以郭侍郎对陛下的了解,你也应该知道,对于陛下来说,这些珍宝算不上什么,即便是那些所谓的高产粮食。”
“保住我性命的从来不是那些东西。”
“而是‘士’!”
“士大夫的存在,时刻都在彰显当今社会‘士’这一阶层的*与衰落。你们一次次地试探陛下的底线和忍耐力。”
“而我则始终站在‘士’的对立面。”
“所以我能活下去。”
“并不是因为我为大明做了多大贡献,只是因为我给陛下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虽然让陛下非常厌恶,但在面对你们不断冒犯的情况下,陛下也只能忍着继续容忍我的存在。”
“士大夫越是得意忘形,越是贪得无厌,我就活得越好。”
听罢此言,郭桓怔住了。
这是他从未考虑过的角度。
仔细思索片刻后,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悟。
从夏白第一次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他就表现得与众不同、无所畏惧,后来的殿试更是直言要废除‘士’,当时并没有人认真对待,他自己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夏白确实站在了‘士’的对立面。
这就足够了。
天下人都知道陛下不喜欢士人。
然而治理国家却离不开士人,朝堂中的这些士大夫们,总是带着一种天生的傲慢。
这种傲慢渗透到了各个方面。
不仅关乎科举和大明的制度,更涉及国家的大政方针。
只是为了让天下安定,陛下一直在做出妥协与退让。然而无可奈何的是,陛下必须倚重士人。
在这种背景下,夏白的出现尤其引人注目,尽管他对整个“士”阶层的批评显得有些狂妄,却依然得到了陛下的特殊关注。
因为比起夏白,陛下眼中容不下“士”的存在!
明白了这一点后。
郭桓顿时豁然开朗。
郭桓看着夏白,依旧摇摇头:“还不够。”
“陛下的冷峻超乎你的想象,仅凭这些远远不足以保全你的性命。”
夏白点头笑道:“单靠嘴巴自然无用,所以我果断抽身,辞官归乡,转向地方推行扶持‘工农’的发展路线。”
“空谈者不过是跳梁小丑。”
“唯有付诸实践,才能引起重视,甚至获得期望。”
“天下对士大夫的不满由来已久!”
郭桓冷笑一声,对此不以为然。
士大夫体系延续千载,岂是轻易可以撼动的?
郭桓疑惑地望着夏白,问道:“年轻人满腔热血,抱有理想与*,我尚能理解,但你为何如此笃定自己能成功,并赢得陛下的信赖?”
他确实感到好奇。
毕竟这不是夏白首次提及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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