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下,天阴沉沉的,半丝光也透不出来,颇有风雨欲来之感。
壮丽的皇城愈显威严沉重,宛如山岳沉凝,檐牙高啄的奉天殿沉静若磐石。
临安公主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前,宫门中迎面出来数人抬着辇,“陛下怜惜小公子年小,特命奴婢们抬小公子入宫。”
“儿臣叩谢父皇!”
李祺与临安公主一左一右扶着李显穆上了辇。
深邃的城门洞隐没了一家三口的身影。
一行人绕过外三殿,向内宫的皇帝居所而去。
临安公主一边走,一边已经有些难以自制。
对于临安而言,朱元璋就像是参天的大树,撑天的神柱,只要有父皇在,她就永远也不担心会有不测之事。
总说女人出嫁后的依靠就是丈夫,可对于天家而言,皇帝才是她的依靠。
可现在,她的依靠似乎真的要倒塌了。
她无措的望向丈夫,眼眶微红,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深深的悲伤。
李祺握紧了她的手,微张嘴,“别怕,我在。”
如今是洪武三十一年,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已然不再视朝,而由太孙监国,当然,皇帝依旧在禁中发令,诸如追查胡蓝逆党之事,如火如荼,群臣百僚不敢懈怠。
李祺知道朱元璋就快要死了,从时轮转入洪武三十一年,他几乎觉得度日如年,直到此时,看到乾清宫中沉凝渊滞的氛围,他心中终于有了几分实感。
朱元璋真的快要死了!
一家三口进了乾清宫中,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熏的人眼生疼。
李祺入目所见,皆是高挂的垂幕,上面写着无数祈福的经文,颇为庄重肃穆。
拐过一道内门,脸色苍白的朱元璋正半躺在床榻上,纵然在病中依旧难掩霸道,手中持着奏章,正为在身旁侍奉的朱允炆讲解。
走近些才能看到朱元璋脸颊瘦削的已然微微塌陷。
“皇爷爷。”
李祺三人行礼后,又同太孙朱允炆见礼,李显穆已然直奔皇帝而去。
在如今的皇族中,李显穆是个颇为特殊的存在,他受到了朱元璋格外的宠爱。
“小穆儿,最近可否有好好用功啊?”
朱元璋笑眯眯的,身上那股威慑天下的气势也消散一空,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回皇爷爷话,孙儿一直有在用功,父亲已经同意孙儿参加两年后的应天府乡试了。”
听到这话,殿中几人皆是一幅理所应当的表情。
朱元璋更是朗声笑道:“好,等你殿试的时候,皇爷爷亲自点你为状元。”
唯有朱允炆嘴角抽了抽,他这个表弟真是一个妖孽般的天才,两年后他才九岁吧。
九岁中举人,十岁中进士,若还是状元,那在大明朝怕是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临安、允文,你们先带穆儿去外间,咱有些话想要单独和李祺说。”
三人走到外间后,朱元璋收起了方才的笑意,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朱元璋眉眼清淡,“李祺,知道咱为何要单独和你谈话吗?”
李祺几乎在瞬间泪水便盈满了眼眶,跪在地上,低声道:“请父皇保重身体,若您有碍,天下若何,大明若何,儿臣一家若何啊?”
“大明朝的聪明人很多,而在这其中,你算是最聪明的那一批,聪明人想法多,不好管啊。
咱的身体这次是真不行了,恍惚中咱甚至已经看到了龙驭宾天之日。
临终前,乘着咱还有几分力气,咱便见见一众大臣,看看谁忠谁奸,谁又能托付大业。
你说说,你觉得还有谁会威胁咱的大明江山。”
朱元璋的语气淡淡的,李祺却只觉后背冷汗直流,“回父皇,儿臣愚钝,不知朝中谁忠谁奸,只有一些老生常谈之言。
我朝罢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分理天下事务,九卿不分上下,彼此不能服一人,是以有大事不敢相压,有谋逆不能藏密,事皆陛下总之,甚是稳当。
是以,只要将天下的聪明人都通过科举导入文官之途,再下令不许文官接触军队,而专由父皇亲随近臣执掌大军,皇帝一言出而小兵位列公侯都督,圣旨一言出纵公侯亦身死万刃。
陛下则位居中宫,坐视天下风云,群臣皆讷讷奉于上,无有专权而欺主者,我大明朝便能万世安稳了。”
这番话说罢,李祺能明显的感觉到朱元璋投注到他身上锐利如寒芒刺背的视线消失了。
“你说的很好,想来是有好好想过。
你的恭谨咱很喜欢,但你太恭谨了,八年前咱尚且能垂恩于你,如今你又有何惧呢?
咱怀疑谁会造反,也不可能怀疑到你的身上。
若你都能造反的话,咱的大明怕是已经亡了千万次了。”
这是朱元璋发自内心的实话,李祺从江浦回到京城这八年,唯一的成就便是在士林中声望卓著,但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权力,一直就是正五品的大学士。
淮西勋贵在朝中也彻底失势,然后李祺还是北人领袖,而朝中官员以及士林中,皆是南人占据上风,这要是还怀疑李祺,那可真就是失心疯了。
李祺闻言缓缓放松了下来,没想到临终前,朱元璋竟然恢复了正常,不再怀疑一切,能够正常思考。
以大明朝的制度,在消灭了蓝玉等一众勋贵后,李祺根本就找不到外姓人篡位的可能。
中央朝廷里面文官势大,又没有宰相统筹一切,不可能有一言九鼎的权臣出现。
至于兵变?大明分封的藩王估计做梦都能睡醒,直接诸王一起奉天靖难了。
等到朱棣即位后,更是彻底没有了外姓人夺位的土壤,所有勋贵都是天然保皇党,权臣怎么做都可以,但篡位不可能。
总有人说明朝皇帝死法多,以此来证明皇帝被文官架空。
但扪心自问,即便真的是文官下手,一个建立已经两百多年的王朝,臣子们还只能暗戳戳的下手,等到换一个新皇帝上来,皇帝依旧想杀谁就杀谁,这难道不更证明皇权的稳固吗?
换作其他朝代建立两百年,权臣宦官早就“陛下何故造反”,然后“殴帝三拳”、“鸩杀皇帝”、“立傀儡皇帝”,而后“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总百揆、都督中外诸军事”,最后“你们真是害苦了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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