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此番陛下召见群臣,怕是因胥吏潘三之事,据说陛下发下了雷霆大怒。”
皇城宫道上,李祺、陈英二人结伴同行,快步向着奉天殿走去,陈英脸上有明显的焦急,在洪武朝,刑部尚书的压力实在是大,稍有不慎,便是死。
李祺低声道:“此事之离奇狂悖,陛下不怒才怪!”
陈英满脸苦色。
李祺面上装作沉重,心中却很是放松,这件事终于发生了,他能够借着这件事去达成一些目的了。
这潘三之事,如今可谓名彻应天府。
潘三本是应天府溧阳县中的胥吏,溧阳县知县和这些胥吏勾结同谋害民,巧立名目,大肆盘剥,最终当地百姓忍无可忍,到京城中告御状。
朱元璋亲自接待了上京告御状的百姓,而后雷霆大怒,下旨严查,知县已经打入诏狱,等待他的只有死,可离奇的事情来了,胥吏潘三竟然抓不到!
皇帝的旨意下达之后,潘三就开始了逃亡之路,溧阳县本地的十几户人家一起暗中将潘三送到广德县,而后潘三又流窜到建平县,追捕的衙役到了建平,当地百姓王海三又把潘三送回了溧阳。
潘三就这么带着追捕的衙役在应天府的八个县里面玩捉迷藏,每个县里面都有人庇护潘三,甚至还有寺庙里面的和尚。
在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皇帝亲自下旨要抓一个区区胥吏,竟然抓不到,这能怪皇帝生气发怒吗?
说话间,二人已经步入奉天殿,这等御前之议,自然是有台阁重臣才能参与,而李祺则是大学士,品阶自然不够,不过大学士有“备为顾问”的职责,所以能参加此事。
臣子们全部到了后,朱元璋便面无表情的坐在了皇位上,群臣见礼后,大太监先将潘三后事道出。
潘三自然不可能真的逃走,先前衙役抓不住他,朱元璋直接派出了锦衣卫将其抓捕归案。
但抓潘三,已经是件小事了。
朱元璋冷声道:“一个卑贱的胥吏,在天子脚下,在应天府的八个县中流窜,数百户人包庇他,甚至为此不惜对抗咱的旨意,甚至打死了前来抓捕的衙役,咱很费解啊,这是为何,诸卿可能给咱一个答案吗?”
朱元璋是真的不明白,他可是皇帝,为什么这些百姓竟然愿意为了一个胥吏而对抗自己呢?
见众人不说话,朱元璋开始点名,但这件事离奇就离奇在,不符合常理,这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大佬们,要么是故意不说,要么是真的不知道。
翻来覆去无非就是“百姓无知”、“狂悖不法”、“心怀奸刻”这种老生常谈的批评。
根本给不了朱元璋满意的答案。
“李祺,你来说。”
李祺端正行礼,而后斩钉截铁道:“父皇,这乃是前朝之弊,落于本朝,依旧是蒙元之弊,除之未尽!”
这番话倒是与先前众人所说都不同,皇帝顿时来了精神,“继续说。”
李祺慨然道:“蒙元时期,法网疏漏,征税无端,江南地区的富民,以豪奢作为时尚,云肩金丝之衣,足穿嵌金之靴,而宫室用度,更无制度,富户雄踞一乡,乡里小民都服从他们,称呼为野皇帝,这些人的坟墓,现在还被叫做‘某某王之坟’。
这就是父皇您曾经说过的,‘元以宽失天下’!”
这里的宽不是宽容,而是放纵。
对百姓来说,“宽”代表着对于朝廷的依附性弱,但权力是不会真空的,既然朝廷不愿意管,民间组织就会进入其中,在古代便是以豪族为中心。
李祺对此事自然是深恶痛绝!
“此番帮助潘三脱逃的人中,有儒士,有私盐贩子,儿臣认为不能以普通的百姓来称呼他们,这些人都是曾经的野皇帝,而胥吏潘三,能够和这些人结交乃至于得到庇护,他必然也是这等人,所以溧阳知县才会听从潘三一个胥吏的话。
此乃元朝宽纵之祸,而大明纠之不及!”
李祺话音刚刚落下,朱元璋的雷霆怒声便如同真正的雷霆般落下,“狂妄!”
震的整座奉天殿仿佛都在战栗!
李祺话中的意思很明显了,在元代的“宽政”下,小民已经不是只能仰皇帝鼻息生存的小民,他们有另外一个“皇帝”。
这自然极大的刺痛了朱元璋最敏感的神经!
每一个王朝建立后,都会针对前朝亡国的教训而做弥补,所以明清才能够达到如此的集权,制度完备。
而朱元璋从元朝走来,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朝廷绝对不能放松对民间的管制。
某种程度上,朱元璋对“元失于宽”已经到了执念深重、矫枉过正的地步,甚至不惜让整个大明,进入一种完全静止的社会形态中。
结果现在李祺说,元朝的宽纵,依旧在祸害大明江山。
他如今真是又惊又怒!
却又恍然大悟。
“陛下!”
奉天殿中,一众大臣齐刷刷的跪了下去,每个人都战战兢兢,面对着盛怒的皇帝,根本不敢去劝。
朱元璋虽然愤怒,但头脑依旧清醒,李祺这番话说完后,这就已经不是一件简简单单的官吏勾结欺压良善百姓的案件。
而是一件可能会动摇大明统治的政治事件!
朱元璋深吸两口气,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李祺你说的好,使咱有豁然开朗之感,发现问题不可怕,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
这些野皇帝绝不能存留,窝藏潘三的一百三十二户人家全部枭首示众,抄没家产。
这还不够,要彻彻底底的清除掉这些生于蒙元,而长在我大明之上的附骨之疽!”
朱元璋眉心紧皱,在殿中不断踱步,他找不到一个非常好的办法去分辨哪些是“野皇帝”,哪些仅仅是正常的大户,他总不能对天下宣战。
李祺则在心中盘算着,无论如何,这次一定又有一大批江南大族要遭重。
江南士林的力量会再次被削弱。
只是还不够。
元朝放纵百年,底层百姓过的水深火热,但江南文人的力量,却强到了极点。
明朝用南北榜制度打压了将近三百年,结果一直到明朝灭亡,江南还是远胜于其他地区。
任重而道远啊。
李祺心中暗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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