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家和荣家的下人从车上卸货,把布料和米面往济孤院的库房里搬。
院子里,关芝芝在给老人和孩子们发放蔡氏让她带来的药草香包。
关芝芝伸手,把香包系在孩子的衣襟上,随即说:
“天气冷了,早晚更凉,你们把这个香包放在身上,没事闻一闻药香,不容易生病的。”
又补充说:“这是宫中太医配的方子,里面有驱寒扶正的草药。万一病了,把草药煎成药汤喝下去,效果比街上药坊好得多。”
荣仪贞帮着她一起给小孩子系药包。
顺便拿起一个闻了闻,味道很熟悉。
她仔细想了一下,这似乎是泰和二年的时候,南边天气异常,三月里下雪,冻死冻伤百姓无数时,京中官眷们自发凑钱找太医出方子做的药包。
荣仪贞记得,侯府当年也是出了钱的。
舅母和她一起,带着整个侯府的丫鬟连夜缝药包,也赶不上南边需要的量。
后来,舅母着急,把表兄郑宴川也抓来做针线活。
惯会舞刀弄枪,在战场上杀人都不眨眼的表兄,被自己手中的绣花针扎得嗷嗷直叫,一个劲抱怨:
“干嘛非要做这些无用功?要么从京城买上几大车药材,拉到灾区配好,用大锅熬煮,发给灾民,要么干脆捐钱,让地方官员就近买药。”
“灾民那么多,咱们就是缝瞎了眼睛,又能缝多少个药袋子?”
“我爹说得没错,女眷就是会做些祈福、吃斋的表面功夫,费神费力,一点用也没有。”
他长篇大论说了一通,手里的针线却丝毫不敢停下。
荣仪贞当时就坐在郑宴川旁边,手拿针线,在两块黑色的粗糙布料之间熟稔的穿针引线,边缝边说:“五。”
郑宴川一愣,停了手里的动作:“湉湉你说什么?”
荣仪贞:“四。”
郑宴川不解的问:“啊?”
荣仪贞不看他,低头做活,继续说:“三。”
郑宴川有些慌了,却又不知道她什么意思,问道:“你怎么了?”
荣仪贞:“二。”
“一。”
‘一’字才数完,郑宴川还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脑袋就被秦氏的拳头狠狠砸了一下。
他抱着头疼得眼泛泪花,看看自家表妹,又看看动手的娘亲。
荣仪贞盯着手里的布,边缝边解释:“我刚才,在数舅母手中的布袋还剩多久能缝完。”
缝完后,就能腾出手打郑宴川了。
秦氏不解气,又狠狠踢了郑宴川一脚:
“女眷!女眷!你爹和你,哪个不是女眷生出来的?”
“就知道舞刀弄剑的臭男人,哪懂灾区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站起身,对着儿子和外甥女教导道:
“二月底开始下雪,三月初的粮价一天比一天高,半个月过去,灾民死了一大半,赈灾的知县却突然有钱给老家翻修祠堂了。”
“我们在京中成车买药,送到地方,会进谁的库房?捐出的银钱,地方官员到底能花在百姓身上多少?”
“若不把珍贵的救命草药用破布缝起来,当香包单发给个人,你又知道,会有多少人根本就见不到一丁点药渣子?”
郑宴川年少习武,也是满怀家国抱负,闻言不忿道:
“当地父母官居然贪墨到这等程度,怎么也没听有人在朝堂上奏给陛下?”
秦氏坐下,拿起桌上的布料,开始赶制,无奈地抿了抿唇,都不想看郑宴川了。
还是荣仪贞想了想说:
“表兄,你觉得南边的雪灾如此严重,区区知县,贪墨到京中女眷都知晓的程度,上面的知府和巡抚大人会不知道吗?”
郑宴川恍然大悟,狠狠捶了下桌子:“一定又是那些世家结党贪墨的!”
关芝芝将最后一个药包发完,又嘱咐了一遍:
“这里面的药不光能闻,还能吃,别忘了。”
荣仪贞捶了捶发酸的胳膊,和关芝芝一起仰在树下的摇椅上闲聊:
“我记得,泰和二年时候,这个药包还是你嫂子想到的主意。”
关芝芝嘿嘿一笑:“我嫂子很聪明的。我和你说,当时她还让太医在方子中加了一把稻米。说是灾区百姓大多是因冻饿而病,米也是药。”
这一把稻米,或许又能救下很多人的命。
荣仪贞由衷佩服道:“当年关少夫人能顶住流言,主动站出来揽责救人,可以说是京中女子表率。”
当年关家孙媳蔡氏带领不少官眷缝制药香包,京中无人不知。
像郑宴川说的‘女眷只会表面功夫’的论调在京中甚嚣尘上。
不少人在背后议论,扬言蔡氏在用灾区人的性命博自己的贤名。
可蔡氏不理,自顾奔波于各家,筹钱、筹人,愣是连续往灾区发了四趟补给。
最后一趟的东西最多,蔡氏亲自押运,还在灾区染上肺病,差点死掉。
关芝芝躺在摇椅上,也不嫌弃这破旧的椅子缝里浸满黑泥。
她两腿蹬地,将摇椅晃动起来,仰面朝上,看着几乎掉光了树叶的光秃树梢,如闲聊般缓缓说:
“湉湉,有时候,我觉得你和我大嫂很像。”
“一样的不惧流言,一样……”她顿了顿,似乎是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
“当初那些人,怕我大嫂将事情闹大,牵出他们的贪墨无能,所以使劲诋毁她,想让她放任灾民去死,然后皆大欢喜。”
“现在同样有人,往你身上泼脏水,把你变成人尽皆知的孽女,连我都差点被骗了。”
“我奶娘说,这样的名声落在哪个姑娘家身上,只怕早就一脖子吊死了。”
她说到这里,荣仪贞眼睛暗了暗。
心想,就算她非得死,也得把欺辱她的人都吊死,再去死。
然后追到地府去,再杀这些畜生一次。
关芝芝紧接着就说:“你们却不怕,挺直了腰杆做人,甚至还带着一股子要把别人挂在房上吊死的狠劲。”
……被看穿了。
荣仪贞心口吹过一阵凉风,有种被人看透了的不安全感。
她坐起身子,也将旁边躺着的关芝芝拉起来。
“走!等会儿济孤院放饭,有好些还不会自己吃饭的小孩子要人喂,咱们去帮个忙。”
两人拉着手离开,光秃秃的树下只剩两个还在晃动的破旧摇椅。
远处的二层小楼长廊上,身着天青色锦衣的年轻男人邪笑着眯起一双狐狸眼,问身后人:
“芳姑姑,荣家二小姐怎么会到这儿来?”
他口中的芳姑姑,正是荣仪贞和关芝芝在院门口见过的监院,苏芳。
“回大人。”苏芳答道,“荣二小姐每年入冬前,都会派人给济孤院送东西。”
男人笑了,看着楼下空着的摇椅:“哦?那我怎么从来没看见过她?”
苏芳颔首,继续回答:“往年荣二小姐都是派身边丫鬟来送的,今年还是她第一次亲自过来,正好被大人看见了。”
年轻男人哼笑一声,抬手用修长指尖默默整理自己的袖口,说:
“这是又打算装受害的无辜小可怜了。”
顺便提醒苏芳道:“这位‘小可怜’从来不会做多余的事,芳姑姑,今天,我们有好戏看了。”
那年轻男人正是叶濯。
在芳姑姑还没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的时候,叶濯已经迈起长腿,往楼下走去,
“牵机,走,咱们去看看‘小可怜’今天要演什么戏。”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