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去了半个月。
方家庄彻底变了个模样。
这里不再是沉寂的村落,而成了一个热火朝天、高速运转的巨大工地。
每个人都脚步匆匆,脸上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光彩。
那是希望的光。
后山新建的琉璃工坊,炉火昼夜不熄,几乎映红了小半个夜空。
匠人们赤膊挥汗,小心翼翼地吹制、打磨着那些融化的、亮晶晶的液体。
失败是常有的事,碎裂声和叹息声时常响起。
可一旦有完美的琉璃器皿诞生,那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成品,便会引来所有人的欢呼。
仿佛那不是琉璃,而是堆积如山的金银。
水泥工坊那边更是喧嚣震天。
家丁们严格按照方寒的配方,混合着熟石灰、黏土、砂石。
呛人的粉尘四处弥漫,咳嗽声不断,却无人抱怨。
一车又一车湿漉漉的灰色泥浆,被运往规划好的区域。
崭新的房屋地基,如同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
用新模具浇筑出的水泥砖块,坚硬得超乎想象。
再用水泥浆粘合垒砌,墙体以惊人的速度增高。
这种闻所未闻的建造方式,速度快,而且坚固得令人心安。
许多家丁看着日益成型的坚固房舍,想象着未来住进这冬暖夏凉、不惧风雨的家,干活的膀子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
田地里的秋收也接近尾声。
新打下的谷物堆满了临时粮仓,散发着醉人的丰收香气。
女人们也没闲着,被组织起来负责所有人的吃食。
露天大灶热气腾腾,炖肉的香味和白面馒头的热气飘满了整个庄子。
少爷承诺的顿顿有肉,不是空话。
这半个月,庄子上的所有人,无论新丁旧人,都感受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吃饱穿暖,有活干,有钱拿,更重要的是,有奔头!
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忙碌而充实。
除了两个人。
老铁匠张大年,和他那同样沉默的儿子,张小年。
父子俩来到方家庄已经整整半个月。
于伯承诺的优厚待遇,方寒都兑现了。
单独的住处,顿顿鱼肉,从未短缺。
可问题在于,那位看起来无比重视他们的少爷,自打他们来了之后,就像彻底忘了有他们这号人。
没有安排任何正经活计。
父子俩都是身怀绝技的匠人,一身锻造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
看着庄子里其他人热火朝天地大搞建设,自己却只能吃了睡,睡了吃,心里那份憋闷,简直无法言说。
不是不想帮忙。
琉璃?水泥?听都没听过,根本无从下手。
盖房子?他们是铁匠,不是泥瓦匠。
种地?那更不是他们的本事。
半个月来,父子俩只能在庄子角落那个临时铁匠棚里,帮庄户们修补些锄头、镰刀。
那柄陪伴张大年一生的八棱紫金锤,此刻用来敲打一把钝口的铁锹,简直像是在用龙泉剑砍柴。
大材小用,憋屈至极。
张小年看着父亲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那柄沉重的铁锤,眼神复杂。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那位少爷,到底还记不记得,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这天傍晚。
炉火黯淡,只余下几点猩红的余烬,映着老铁匠张大年沟壑纵横的脸。
棚外是震天的喧嚣,是泥瓦匠的号子,是搬运工的喘息,是琉璃工坊那边隐约传来的惊叹。
唯独这铁匠棚,冷清得像一口被遗忘的枯井。
张大年看着角落里,儿子张小年正一遍遍擦拭着一把新打的镰刀,那动作机械而麻木。
老铁匠喉咙发干,重重叹了口气。
那口气里,全是压抑不住的焦躁和愁苦。
“小年啊。”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咱们爷俩…在这方家庄,天天大鱼大肉供着,却跟个闲人一样…”
“这心里头,堵得慌啊!”
张小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本该是锐气最盛的时候,此刻眼神里却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迷茫。
“爹,于管事不是说了吗?”
“少爷现在忙着大事,让咱们安心等着,迟早有用到咱们的时候。”
话虽如此,可张小年自己心里都没底。
半个月了。
整整半个月!
那位年轻得过分的少爷,除了第一天露了个面,之后好像把他俩忘了似的。
难不成,真像爹说的那样,少爷压根就看不上他们父子俩那点手艺?
张大年猛地提高了嗓门,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怒火。
他在狭小的铁匠棚里来回踱步,恨不得把脚下的煤渣踩个稀巴烂。
“等?等个屁!”
“再等下去,老子的骨头都要锈掉了!”
他猛地指向棚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看看!你好好看看外面那些人!”
“都在热火朝天地给庄子卖力气,都在想着怎么挣个好前程!”
“就他娘的咱们爷俩,好吃好喝供着,却跟两个废物点心一样,杵在这儿!”
“想当年,老子在谷城,那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手艺那是顶尖的,多少富家老爷,达官贵人,想请老子出山,老子眼皮都不抬一下!”
张大年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猛地抬起手,狠狠拍在冰冷的铁砧上。
“现在呢?现在倒好!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天天敲打这些破铜烂铁…老子这张脸,都快丢光了!”
“爹,您小声点。”
张小年连忙劝道,一边说,一边警惕地朝棚外张望。
“少爷对咱们不薄,好吃好喝地供着,还帮咱们把以前的事儿都抹平了,这份恩情,咱不能忘。”
“忘?老子敢忘吗?”
张大年烦躁地挥了挥手。
“可光记着恩情顶个屁用?咱们得拿出真本事来!得让少爷知道,咱们爷俩不是吃白饭的!”
他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仿佛要把他看穿。
“小年,你跟老子说句实话。”
“那位少爷…是不是打心眼里,就没瞧上咱爷俩的手艺?”
这个问题,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狠狠刺进了张大年的心里。
他怕听见答案,却又不得不问。
张小年沉默了。
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镰刀锋利的刃口,眼神复杂难明。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声呜咽。
过了许久,张小年才闷闷地开了口。
“爹,少爷他…不是一般人。”
“他捣鼓出来的那些玩意儿,什么琉璃,什么水泥…”
“那根本就不是凡人能做出来的,那是神仙手段!”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和落寞,声音低沉。
“咱们这点打铁的本事,在少爷眼里,可能…可能真的算不上什么。”
这话说得丧气,却也是张小年憋在心里很久,却一直不敢说出口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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