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之滨的渔村飘着咸涩的雾霭,小普的草鞋踩过被潮水打湿的沙滩时,正看见十几个壮汉合力拖拽着一张沉甸甸的渔网。网中银鳞闪烁,幼鱼的尾鳍拍打着沙滩,螺贝在泥淖里艰难翻转,一只小海龟正被渔民拎起,硬壳在阳光下泛着翡翠般的光。
“小师父来化缘?”渔村的老族长蹲在礁石上,指间夹着半支熄灭的旱烟,目光却盯着网中挣扎的海龟,“这东西煮汤最补,去年王太医的夫人喝了,硬是从鬼门关拉回来。”
小普没有答话,而是蹲下身轻轻捡起一只被渔网划破背甲的梭子蟹。蟹钳在他掌心徒劳地张合,细弱的绒毛沾着血珠。他从竹篓取出晒干的海带敷在伤口,蟹脚忽然不再挣扎,八只细足竟慢慢蜷成合十的模样——像极了精舍里听经的沙弥。
“老施主可听过‘竭泽而渔’?”小普望着渐渐干涸的水洼里窒息的鱼虾,声音混着海浪的低吟,“二十年前您救过落难的商船,船主曾送您三尾锦鲤放归海湾。如今锦鲤的子子孙孙,可都在这渔网里?”
老族长指间的旱烟猛地一颤。那年风暴打翻商船,他确实曾把受伤的锦鲤养在礁湖,看着它们甩动红尾搅碎满湖星光。此刻渔民们突然惊呼,那只被拎起的海龟竟挣脱手掌,前肢在沙滩上划出深深的痕迹,朝着小普的方向爬来。
“它认得您!”有渔民惊叹。小普却看见海龟背甲上有道月牙形的凹痕——正是二十年前他随师父放生时,为辨别族群用竹刀轻轻刻下的印记。原来因果的轮回,早在时光里埋下了无声的伏笔。
渔村深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小普跟着老族长走进石屋,炕头上躺着面色青灰的妇人,床头陶罐里泡着晒干的海龟甲。“她总梦见被巨龟追逐,”老族长声音发颤,“产后血崩不止,郎中说要拿海龟熬药引。”
小普望向窗台上蜷缩的狸花猫,猫爪正拨弄着半片龟甲。他忽然想起第三章里那只三花猫,同样的烫伤疤痕,同样在恐惧时炸起的绒毛。“您看这猫咪,”他轻轻按住妇人冰凉的手,“它总盯着龟甲,是因为前世曾是您放生的锦鲤,如今来报当年救命之恩。”
妇人猛地转头,眼中泛起泪光。小普取出随身携带的《妙法莲华经》,指尖抚过经卷上被雨水洇开的字迹——那是在舍卫城破庙为穷人抄经时,三花猫曾趴在经页上打盹,爪印至今留在“众生皆具佛性”的段落旁。
“当年您放生锦鲤,是种下善因;如今捕捞海龟,是结下恶缘。”小普望着窗外逐渐退潮的海滩,搁浅的鱼虾在泥滩上泛着白光,“但若此刻放归海龟,以善念止恶业,犹来得及。”
老族长颤抖着捧起那只被渔网刮伤的海龟,走到海边时,月光正好漫过潮间带。海龟一触海水便奋力划动前肢,背甲上的月牙痕在波光里明明灭灭,像一盏引路的灯。当它消失在浪涛中时,妇人的屋里突然传来婴儿清亮的啼哭——原本奄奄一息的孩子,此刻正攥着小普袈裟上的流苏,咧开没牙的小嘴笑。
黎明时分,小普在礁石上发现只被渔网缠住的海豚。银蓝色的躯体上缠着密密麻麻的尼龙线,尾鳍被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他解下腰间的铜铃系在海豚背鳍,诵经声混着潮声回荡,惊起的鸥鸟竟纷纷衔来海草,轻轻盖在海豚的伤口上。
“原来众生皆懂报恩。”小普看着围拢过来帮忙解开渔网的渔民,想起舍卫城富人区那位最终向仆人道歉的施主。当第一个渔民伸手解开第一根尼龙线时,他看见对方掌心的老茧——那是三十年来握桨撒网的印记,此刻却在晨光中泛着温柔的光。
三日后,渔村竖起了新的木牌:“每月初一、十五禁渔,幼鱼海龟放归海湾。”老族长将祖传的鱼叉改制成喂海鸥的木勺,勺柄上刻着小普教他的“放生咒”。小普离开时,那只被救的海豚竟跟着船队游了半里路,银蓝色的背鳍划过水面,像一道会移动的月光。
行至山口回望,渔村的炊烟正融入海天交界处的霞彩。小普忽然想起佛祖讲的母狗故事——当年仆人浇下的沸水,与此刻渔民手中的渔网,看似不同的恶行,实则同为对生命的漠视。而当慈悲的种子在人心扎根,无论是富人、乞丐、渔民,还是海龟、海豚、狸花猫,皆能在因果的轮回里,听见平等的钟声。
竹篓里,三只雏鸟已经能展翅试飞,三花猫正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小普摸了摸僧袍口袋里的贝壳——那是渔村孩子们送他的礼物,每一片都带着潮润的温度。他知道,在更遥远的海岸,或许还有无数张正在撒下的渔网,无数个等待被倾听的苦难,但此刻掌心的贝壳告诉他:哪怕只能改变一个人、救起一只海龟,也是众生平等最真实的模样。
海风掠过经筒,将《妙法莲华经》的残页吹向海天。小普合十远眺,看见归巢的鸥鸟正掠过海龟划出的水痕,听见浪花拍打着礁石,像在重复着亘古不变的偈语:众生皆在轮回中,慈悲即是渡人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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