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舍卫城时,小普的草鞋已磨出细密的破洞。他背着竹篓行走在山间小径,竹篓里装着化缘所得的糙米与野果,还有前日在市集救下的三只羽翼未丰的雏鸟——它们的巢穴被顽童用竹竿捣毁,跌落在尘土里啾啾哀鸣。
山风掠过松林,送来远处村落隐隐的哭号。小普加快脚步,转过弯道便见一座石屋前围满村民,中央躺着一头遍体鳞伤的老牛。牛腹上的伤口翻着血肉,苍蝇嗡鸣着盘旋不去,而手持皮鞭的中年汉子正朝它肋骨踢去。
“这畜生撞翻了酒坛!”汉子满脸通红,酒气熏天,“留着白吃粮草,不如宰了卖肉!”
老牛浑浊的眼睛望向小普,喉间发出濒死的低吟。小普心中一紧,急忙拨开人群跪倒在牛身旁。他从竹篓取出清水冲洗伤口,又撕下半幅僧袍为其包扎,指尖触到老牛粗糙的皮毛下凸起的根根骨头——这分明是长期劳作却被苛待的生灵。
“施主,”小普抬头望向汉子,声音里带着少见的郑重,“它拉车耕地十余载,如今力衰便要遭此横祸?你可记得它曾在麦收时冒雨拖运粮食,蹄子磨出血仍咬牙前行?”
村民们窃窃私语,有人认出这是汉子家的老牛。汉子的妻子曾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坐在牛车上走街串巷,老牛温顺地跟着摇篮曲的节奏踱步。此刻汉子酒醒三分,望着老牛眼角凝结的浊泪,握皮鞭的手渐渐发抖。
小普从竹篓取出最后一块掺了野蜂蜜的麦饼,掰成小块放在老牛嘴边。老牛湿润的舌头轻轻舔过他掌心,伤口的血珠渗进僧袍,在土黄色布料上开出暗红的花。村民们默默散去,汉子蹲下身,用袖口擦拭老牛脸上的泥污。
暮色四合时,小普在山神庙借宿。庙角蜷缩着一只瘸腿的三花猫,见到生人便发出嘶哑的嘶叫。小普将温好的米汤放在陶碗里,猫咪却突然炸毛,对着他的袈裟又抓又挠——直到他褪下袈裟,露出臂弯处与猫咪相同的烫伤疤痕。
“原来你也被滚烫的水浇过。”小普任猫咪抓咬,看着它背部蜷缩的旧伤轻声说,“我在舍卫城见过被火烧的幼犬,在破庙听过被砍断尾巴的狐狸哀鸣。众生之苦,原是相通的。”
猫咪的动作渐渐放缓,最终将湿润的鼻尖抵在他掌心。小普抱起它时,摸到肋骨间硌人的凸起,就像那日老牛的脊背。他忽然想起佛祖讲经时,曾有蝴蝶停在他袈裟上,有蚂蚁顺着他草鞋爬过——原来众生平等,从来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感同身受的疼惜。
三日后,小普在山腰遇见砍柴的少年。少年脚边躺着只被捕兽夹困住的麂子,鹿角缠满带刺的藤蔓。小普解下腰间的铜铃,用僧袍垫住麂子眼睛,徒手掰开生锈的铁夹。麂子脱困后突然踉跄着撞向少年的柴担,惊得少年跌倒在落叶堆里。
“它是在报复!”少年捂着擦破的手掌怒喝。
小普却看见麂子并未逃离,反而用鹿角轻轻拨开覆盖着野莓的落叶——那是最甜美的红色果实,正适合给受伤的人止血。他忽然明白,众生之间的善意,往往藏在超越语言的懂得里:就像老牛记住每一次鞭打,也记住每一口麦饼;就像猫咪记住疼痛,却也记住掌心的温度。
离开山村时,汉子牵着老牛来送他。老牛脖子上系着新编的草绳,伤口处敷着村民采来的草药。汉子将一袋新磨的面粉塞进小普竹篓,低声说:“它叫‘阿福’,小时候我娘总说它能带来福气。”
小普摸着老牛湿润的鼻子,忽然想起佛祖讲的那个仆人——当恶业如烈火焚烧身心时,唯有慈悲的雨露才能浇灌出解脱的莲花。他不知道阿福的前生是否曾伤人害命,但此刻它眼中的温驯,分明是无数次被伤害后仍愿意相信的柔软。
山路上,三只雏鸟已能在竹篓边缘扑棱翅膀。三花猫蹲在他肩头,望着远处掠过的雁群发出短促的喵叫。小普忽然懂得,践行众生平等,从来不是完成某种修行功课,而是让每一次俯身、每一次倾听、每一次伸手,都成为连接众生的桥梁——就像佛祖的目光,温柔地笼罩着每一个在苦海里浮沉的生命,无论它是高贵的施主,还是卑微的畜生。
暮色中,小普合十望向西方。远处的村落飘起袅袅炊烟,山风送来不知何处传来的梵唱。他知道,在看不见的角落,还有无数如阿福、如三花猫、如那只母狗般的生灵在承受业果,而他的草鞋终将踏过更多的土地,他的竹篓终将装下更多的故事——每一步,都是慈悲的延续,每一念,都是平等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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