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昨日五姑娘回府时,正巧碰着宇族的长君大人……”
贺紫依听到了,顿觉情形尴尬,抓起嫣儿,一闪身躲到了碧湖边的垂柳后,噤声闭气。
少顷,两个双髻的丫头端着茶盏,沿着花径,迤逦而来。
园子里树茂叶繁,隔着弯角也不好瞧见人影,两个一面走着,一面还交语不断,欢欣雀跃。
“可不是,五姑娘前脚方才骑着马来到,那位长君便跟着林公子一起来了,两个撞了面。赶得这样巧,像是心犀相通着一般……”
“昨日有幸见着,那位长君大人和姑娘迎进院儿来站在一处,当真是一对璧人,君上高兴得愣是连咱们公子都没顾得上问一句呢。”
一个丫头道:“不过话说回来,二姑娘才是与长君大人最相像的一个,都是多年从军,文武双全,二姑娘又兰心蕙质,万里挑一,若非早与邱家有约,也算天作之合了。”
另一个却拧着眉,压低声音道: “可是我听说,这位长君大人极不受他们君上待见,这才遣去边界这多年。只怕我们姑娘嫁过去,免不了要吃苦……”
同伴听到这话,心惊肉跳,连忙制止住了她。
四下张望一遍,好在不见他人影儿,低下头快快地走了,不一会儿便没了影。
垂柳后,贺紫依手抚着粗糙的柳树皮表,陷入沉思。
这时候,身边的嫣儿却倏地滑跪,伏首在地,慌乱道:
“长君大人……恕罪!”
贺紫依扭头瞥了一眼,才猛然发现身后竟已多出褚以墨和随侍宇风两人。
褚以墨着一件月白色的圆领袍,和着身旁柳树流泻出来的青绿色,竟将昨日那样硬朗锋利的感觉融去了一些,透出几分温文来。
不过他一言不发时,身边仿佛天然有一层威严的气息圈着,让人望而生畏。
嫣儿伏在地上请罪,身躯微微发抖。
褚以墨淡淡地往下瞥了一眼,纤长的柳条从他身边拂过拂过,仍是波澜不惊。
一旁的树不时掉下些杏花来,搭在他肩上,滑过他衣角,落往他脚边。
贺紫依原该说些什么的,偏这关键的时刻,她的心底却忽然掠过些熟悉又陌生的景象,让她原地怔住了。
褚以墨收回了目光。
“新来的丫头不知礼数,无意冒犯,还请长君大人恕罪,小人禀明掌事的,一定重责!”
嫣儿哆哆嗦嗦,说话时声儿像风里招飐的旗子,抖动不止。
褚以墨转头拂去了落在肩上的残花,不愠不喜地道:“那倒不必,我什么都没听到。”
说罢转身,往不远处的小亭走去。
随侍宇风留在原地,示请贺紫依前往。
贺紫依淡淡点头,抬眼看了一眼他方才站定的地方。
那一角花繁树茂,垂绿如帘,令她脑中浮现些影影绰绰的身形,不细想时觉得似曾相识,再思量却没头绪。
罢了,姑且不想这些。
她收拾心情,跟了褚以墨过去。
两人往亭中对面而坐。
贺紫依方才坐稳,干干净净的石桌上就多出来一张大红的请柬。
“你父亲让我交给你的。”
“父亲?”贺紫依诧异地道。
“嗯。他说你多半在此苑中。”
贺紫依是从园子后面进来的,来时并未与人打过招呼,可如今看来,她这一双父母,任一个都能知道她的行踪。
真是。
“哦……”贺紫依觉得无趣,随手拿过红柬来拆开,扫过一眼,发现是熠族覃家发过来的,心中了然,不发一言地将它放下了。
褚以墨有些纳罕:“这就看完了?”
贺紫依道:“没什么新鲜的。”
冥冰玉的事情还没查清楚,回了君府,联姻的事情又黏上来,她的心里不免有些烦乱。
“要不然……”她瞥了一眼那大红的请柬,心念一转,嘀咕道,“去凑个热闹也好,”目光转向对面的褚以墨。
褚以墨听见了,想了想,道:“只怕,我们没那个时间……”
贺紫依悻悻然住了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回味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再过几天,宇族的使者就会入南翎城议亲,亲事一定,宇翎两边都会忙起来,她和褚以墨都不会有闲工夫理会熠族的婚事。
贺紫依觉得自己就像随波逐流的落叶,被推着走。
她抬起眼看着褚以墨,认真地问道:
“长君,这桩婚事,合你的心意吗?”
褚以墨愣了一下,难得流转目光回视她。
贺紫依透过他乌黑的眼睛,看见的仿佛是一汪深潭。
这人剑眉星目,脸上的线条粗实而锋利,更衬得眼眸深邃,是一眼难以望穿的。
“君上定的婚事,合不合心意,往往是最不重要的。”
他毫无波澜地道。
贺紫依无话可说,抿了抿嘴,作势起身,随口扯道:
“我去给你找点茶水喝。”
褚以墨道:“我刚从你父亲那里喝了过来的。”
贺紫依假笑了一声,道:“我想喝。”
临出亭去,又回过身,举了举覃彧川的婚柬,道:“多谢你送过来给我。”转身离去。
褚以墨目送着她离去,目光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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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夜色愈沉。
神龛前淡香始燃,香雾袅袅升腾,散在室中,给角角落落都附上了淡淡的香火味。
贺紫依手拈子午诀,跪于蒲团上,对着上方的诸多神龛叩首。
行礼毕,蜷坐于蒲团上,望着头顶上的神椟出神。
烛火亮堂堂地照着,龛上纹理绵延起伏,刻镂有致,编织起的许多幅图景来。
有的是仙神,衣袍飘然;有的是芥草,伏袛生长;有的是花开,定格于一瞬的光彩;有的是星辰,超越流年至于永恒……
像极了——没有尽头的尘世因果在轮番上演。
当中最显眼的位置,立着的是当年的灵帝谨念的牌位。
帝族瑾氏的独女谨念师出幻雪山,成年之后下山承袭帝位,统治灵界千百年,在位期间,四方和宁。
然而,谨族统治灵族已有数万年,平和之久,许多族群早已悄然壮大。
魔妖两族在外侵扰多年,一朝发兵,灵界内的西境熠族也趁乱而起,声势愈大,发展成了波及全灵族的祸事。
这场祸乱最后以瑾帝的陨落告终,瑾念与魔君亓杌同归于尽,她的灵息化作了一道封印,将魔族永远地隔障在灵界之外。
而她的夫君南川,战死在抵御魔族的沙场上;
南族与妖族酣战一场,死伤大半,就连君府里也只剩下一个南言主持大局。
翎宇两族就是在这时奋起,逐渐与西境熠族形成三立之势。
瑾族自此衰落,淡出了众人的视野,这些年里,熠族势力日益壮大,翎宇两族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贺紫依生来携有冰雪之力,小小的年纪,修为已经超出常人许多,很有瑾帝少时的风采。
她的师尊南乾是瑾念的同门师弟,因此,她很熟悉瑾帝的故事。
每每回想起当年的那场战事,犹似站在迷雾里回看鏖战方毕的修罗场,其中惨烈,令人惊心。
四百年过去,惟有缭绕的香火、静默的神椟和几字金灿灿的刻文铭记着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
烟雾迷离,恍恍惚惚,时光就像一道封印,尘封所有。
秦宫汉塚,乌江云梦。
争什么,功成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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