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落幕(终)

地表的新鲜血液滴滴渗进缝隙往底下去,可怕的传说又出现在耳边,一瞬间,巨大的恐慌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无力感无边袭来,林九惨白的脸色更加淡了,身负重伤的身体一下摇晃起来,施照卿紧张起他,立马将他扶住,让他稳稳地靠住。

这时候,看见那婴儿死在眼前的这时候,施照卿耳朵里嗡嗡鸣叫了,眼前白花了。

她想起来,那天在铺子里和秋生文才的调侃。“难道刚出生也要杀?”

“当然!0岁嘛!”

0岁,刚出生,属龙的婴儿,施照卿心里难过了,一语成谶,可不止孩子,所有人都是无辜的。

不远处院子角落的鸡舍里,那条狗不安地直不停吠叫,它急切刨着门板,疯狂想要冲出来。

狗吠鸡鸣起伏,聒噪又嘈杂的声音沦为背景音。

崔费的神色空白一瞬,眉眼很快染上愠怒,五官无情,转身甩袖,唰一声,众人眼前一白,只听地上被束缚住的鬼王一声闷哼,一口血哇地吐了出来。

崔费声音冷冷:“死性不改,劣根。”

定睛去看,崔珍的心口已然被一只泛着光的黑色笔身的毛笔钉住,他神色很痛苦的模样,浑身颤抖了,却一声没有吟出来。

判官笔,他竟然气到要用这东西杀了崔珍,范非生立马回过神,皱眉,上前提醒:“崔大人,他会死的。”

施照卿也忍不住讲:“上面要活的。”

崔费的气息几乎不稳了,此刻眨着眼,换了好几口气,才平静下,面无表情道:“我自己担着。”

崔珍哇哇吐着血,下巴一片温热,太过湿淋,总忍不住想要抬手去擦,可手被捆着,毫无办法。

于是用力低头,往胸襟上抹一把,抬了头,心间撕裂抽搐着,他大口喘气,那只露出一截身子的笔同样跟着浮动。

崔珍靠回去树上,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潇洒些,又好似无事一般笑了笑,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其实这样子难看极了。

他无力,声音便变得轻飘,“崔费啊崔费,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敢见我了。”

崔费两眉倒竖,大起声:“有何不敢!”

“哈哈哈!”他放声笑起来,咳出血,咽下,又反被呛住,继续咳,咳到停不下来,要死了一样,“要我做到这种地步,你才会来见我……我知道的……你是个王八。”

所有人再次愣住,就连两只黑白也没料到,这祸害和他们的上司是旧相识,施照卿顿时看不清局势了。

崔费没有动容,冷淡说:“你作恶多端,应该要有自知之明。”

崔珍再次听到这样的话,几百年来积生的怒气,终于无力地平息下去了。

“如果是这样,我但愿那天在河边你没有把我捡回去。”

你把我从河里捞起,又把我带回家中,摸着我的脑袋说,多么可爱的长毛小狗啊。你给了我一个姓,又给了我一个名,谁会给一只捡回来的流浪狗姓名呢。

你说我是你的宝贝,给我名字叫珍,多好听,我那时从来没有想过,一只狗也能有姓名。

我发誓我要一生忠于你,我对你忠心,护你敬你,谁倘要欺负你我便咬谁,除了你我谁也不给摸。你吃饭时我守在你腿边,你睡觉时我守在你床下。

你很珍爱我,整日“珍珍,珍珍”的唤我。后来你失足落水意外死掉了,你的家人以为是你最初救了我这条落水狗一命,因此阎王以命换命,把你带走了。

没了你的庇护,我又只是条狗了,他们不会再像以往那样亲亲的喊我“瞧啊,多么精神的小狗啊”,他们放任那些孩子们的恶行。

他们殴打我,用火丢我,用烧火棍戳我的皮肉,用热水浇我,将我的尾巴砍断了,将我的耳朵剪去了,将我的尖牙拔掉了。

最后实在嫌恶我,就把我从你的家中驱赶走,于是我又流浪了。

但是我的运气总那么好,我遇到了一只狐仙,他点化了我,我意外的修炼成精。

他见我模样完全被毁掉了,又好心教会我变化容貌的方法,代价嘛,自然也是有的。

我变化成了人,但你已经不在,就算在,我想那时候你也认不出我是你的“珍珍”了。

我听从狐仙的指引,世间到处去寻找你的转世,他说我们的因果未尽,于是我又听从了。

三十年多么漫长又那么飞快,我找到了你的转世,你是一方父母官,可是你再认不出你的珍珍。

转世是转世,却终究不是那个人了。

我把狐仙给我的药丸喂你吃下,你记忆起了前世的一生,也记忆起了那条长毛落水狗。

但你看着我,摸了我的脑袋,摸了我的胳膊,摸了我的肩膀,你说,崔珍不长这样呀。

是呀,后面我才知道,变成人的崔珍再也不是以前那只小狗珍珍了。

转世的你,虽然同一具灵魂,再怎么样也不是从前的你了。

你的师爷比我和你还要亲近了,他捏着可恶脸上的八字胡,狡猾地用一大堆那时我听不懂话告诉你:这是一个妖精,大人您啊被它蛊惑了,中了它的幻觉。

师爷说的头头是道,将那连环杀人的案子扣到了我的头上,就连人证物证都俱全了,你尚还年轻,在任才两年,听从了。

于是你和师爷请了道人,将我抓了,使我现了原形,你更加坚信了师爷的说法,彻底不信我了。

我无话可说了,因为我无论怎么解释,你那猜疑的眼神只要一看过来,我的嘴就被缝上了。

道人将我杀了,剥了我的皮,挖了我的心。

我横尸荒野,你从此仕途却更加顺畅了。

我死了,很快成了鬼,我不甘心,我怎么能甘心,我臣服于你,忠心于你,我只想得到你的信任,可你怎么能因为转世后便不信我了呢。

我跑进你的屋子里,起先只能进你梦中,诉苦,辩解,你又请了道士将我驱赶。

后来我就能触碰到了你,我问你还是不信我么,你惶恐点头了,我很痛心,一口将你的头咬掉,于是你也死了。

到这一步,我对往日的恩情完全忘却了。

这一世你生前为一方受人尊敬的父母官,死后下了地府顺位坐上判官的位置。

那我呢,世间游荡的孤魂野鬼,我便处处与你针对,生前你认为我犯下杀孽,死后那便让你看看我如何为祸人间,就算坐实那莫须有的罪名。

我死不足惜,但我不能让你好过。

你一日不敢出来见我,我便人间兴风作浪一日。

如今过去那么久,为了将你引出来,我又犯下不少恶行,但我依旧想问你,你仍然不相信那些人不是我杀的吗?

天空渐渐灰了白了,山慢慢显了青,那鸡舍里的狗冲撞门板的动静更大了,空气中只有即将到来的清晨的冷肃。

崔珍的声音愈发小了,且抖,最后完全是气声,脸又白,唇也白,好像要死了。

崔费终于变了一点脸色,只一点,很快又恢复了冷漠,但倒竖起来的眉毛却一点一点放下了。

他说:“就算如此,就算信你,那尚在襁褓的孩子你不是同样忍心么!”

崔珍静静的呼吸,肚皮却没了起伏,凄惨的脸终于随着无力下滑躺地的身体仰起了。

所有人都看到他淡淡笑了,轻轻的声音在清晨的鸟叫声中飘起来,一个字一个字飘送到了崔费的耳里。

“撒谎,还是不信我,一回都没有。”

这句话后,他便不再呼吸了,河边救起来的那条命,终究还是还回了崔费手里。

所有人呆怔着,不解他的最后一句话,可所有人看向崔费古井无波又好似掀动了一丝涟漪的眼睛,默契沉默了。

砰一声,那仅用来圈养鸡们的门板上的门轴终于阻挡不住一只成年大狗的冲击,为此献身了。

四眼狂吠着冲出鸡舍,四爪齐动,三两秒就扑到眼前了。

它朝这些人凶狠呲牙,可又惧怕地夹住尾巴,小心翼翼匍匐到倒地的崔珍身边,抽动鼻子嗅着。

可他已经没动静了,那狗也能感觉,于是很伤心呜咽起来,伏到他的身上,用舌头不住地舔舐他的脸。

嗡嗡的震动声从那狗身下传来,狗没反应,仍是舔着崔珍,想要将他唤醒。

谢倾棠最先反应过来,可那狗不让近身,于是一抬手,崔珍口袋里嗡嗡响的手机便出现在手中了。

一串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谢倾棠看向崔费,他没反应,谢倾棠按了接听。

“喂,王小姐吗,现在还太早,现在打电话给你也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你。我知道的……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普通人……但我依旧感谢你,给了我一份工作,我这段时间得了不少钱,起码能够付得起住院费了……

前几天我又得知,你替我妈妈约了手术医生,垫付了所有的费用,我很感激你。我冒昧打扰只是想告诉你个消息,就在刚刚,我妈妈的手术成功了,医生说了她往后的身子完全能够好了,我无法回报你的恩情。

其实我知道的,我早就死了,可是我的妹妹还不能养活自己,我的母亲又病重这样,我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心跟无常走的。

现在我的母亲已经安然无恙,我的妹妹已经学着独立,而我在向你表达感激之后,同样也要走上我的黄泉路了,

王小姐,祝你一切都好。

如果下辈子能够有幸和你遇见,尊释愿意给你做牛做马,直到恩情还尽。”

电话掐断,范非生猛然醒悟,这电话里的人,不就是他先前在医院没勾魂回去的那个年轻人么,竟然在阳间滞留了那么久。

一身冷汗,范非生看向崔费:“大人……”

崔费:“将功补过,去。”

范非生点头,转身消失在院子里。

此时院子里响起了秋生文才的惊呼声,所有人又看去。

秋生文才蹲在地上,蹲在那刚出世孩子的尸体旁,两人在所有人眼下将那襁褓打开,抖落了一地的茅草。

“师父!这是假的!”

迷雾不知道何时散去了,遮掩的青山一节一节拔出了青绿色,天际一条耀眼的白线终于闪烁出来。

所有人都听见了,房子里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像上了发条一样响起来,接着,火红的日就像充了气的气球,慢慢从天边漂浮起来了。

新生儿的啼哭,初生的火红的圆日,太阳能路灯啪一下灭了。

是天亮了,彻底亮了,所以青雾散了。

赤橙的笔直的光线斜着照射到院子里来,每个人脸上都覆了一层金光,那狗舔着舔着,身下的人就变成了一只和它一样的狗了。

一只丑陋的狗,断了尾巴,光秃秃的没了耳朵的脑袋,长毛有的打了结,有的烧成卷,身上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好的,千疮百孔,丑到不像一只狗了。

秋生文才从屋里抱出了真正的活着的婴儿,走到院中给他们看,这时候崔费的表情才算崩裂了。

“崔大人……”谢倾棠忍不住别过脸。

崔费嘴角抽动了好久,抬首看一眼那耀眼的太阳,只说:“还是不要忘了先前无辜付出生命的人,这都是他咎由自取,千面玲珑惹出的祸端以及他的死都是我的失职造成,此事我一人承担。”

崔费没在意他们的眼色,弯下腰去,将那只丑得可以的长毛狗抱进怀里,消失了。

走之前,他握着判官笔,一挥手,房子里的年轻夫妻的记忆便被抹去了,院子里的混乱也恢复如初,只待他们醒来,抱起他们可爱的孩子了。

施照卿扶着重伤的林九,身后跟着抱着一条四眼的秋生文才,在晨光中慢慢下了山。

因为他们知道,崔珍死了,最后一个孩子没有献祭,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

尘埃落定。

圆日彻底跃出地平线,回头看,笼罩山头的雾气已经完全散了。

清脆悦耳的鸟鸣声仍在山中回响,古老的传奇仍旧埋在底下,掘不出,进程中的传奇在天明落幕,被传颂。

所有人都活过一回,死过一遭,死后有人相逢有人相聚有人分离。

清晨的迷雾结成团,依旧是青色,蒙蒙片片的模糊青绿,慢慢随光消散。但是不是离别,是光明。

——正文完

九叔同人:都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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