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木地板泛着油光,空调“呜呜”的响。一束绿萝垂下窗沿,微微摇晃。
校长拿着一张纸,端详了好久,又往前一推。
红头文件,顶端的那行字格外显眼:关于借调林思成同志的函。
括弧:公安厅。
王齐志暗暗冷笑:公安厅?
你让部里给我发一个试试?
他想都没想就摇头:“没时间!”
校长怔了一下。
他奇怪的不是王齐志的态度,以及速度,而是这个函。
再看一遍:没错,标题单位是公安厅,以及下面的章,还是公安厅。
“林思成干啥了,竟然让厅级单位发函借调?”校长一脸狐疑,“邱厅长甚至把电话打到了我这里?”
“也没干啥!”王齐志轻描淡写,“就前段时间,他帮文物局、公安局鉴定了一批赃物……估计是用顺手了,想调过去再用一用!”
“案子还没办完?”
“应该没有!”王齐志顿了顿,“但是校长,这可不是案子有没有办完的问题,而是刘备借荆州:搞不好一借过去,就还不回来了。”
校长看了一下文件:“不至于吧,他还是个学生,连组织关系都没有?”
“校长,你看好:这可是公安厅……你看最下面,是不是邱厅长的签名?他们想给林思成建份档案,不跟玩儿似的?”
“校长你再想:林思成要是不好用,何至于让公安厅发函?”
王齐志“呵”的一声,“市局倒是想发函,但陈副局长提了两次,被我顶回去了……”
校长愣住。
林思成的鉴赏水平,已经高到这么离谱的地步了吗?
再想想正当年的林长青,顶多市局鉴证中心给学校打个电话说一声,哪有什么函?
他想了想:“那就不调!”
“当然不能调,顶多不趁手的时候,过去帮帮忙……而且不能多帮,顶多一两天……”
王齐志吐了口气:“校长,咱们的申报资料可都提交了一个多月了,区文化局和旅游局也准备了一个多月,甚至专家组都组织好了。
就因为给公安局帮忙,他这个申请人、传承人死活腾不出时间?如果林思成真被调走了,咱们是不是还得等??”
哦对,申遗!
那就更不能借了……
校长点点头,又似笑非笑:“上次你不还说省一级么,这次怎么又成了区?”
顿然,王齐志的脸上浮出几丝讪讪:脑子一热,牛皮吹大了。
就十一他回京,又是找二姐,又是找岳丈,但都给他顶了回来:王齐志,你当国家级的项目申报是过家家?
不是说是林思成的技术不够,而是你得广而告之,你得普及大众。要通过宣传与展示,起到增强大众文化认同与自信、凝聚民族精神的作用。
不然你以为的申遗的意义在哪,就为了给你评个奖?
老老实实滚回去,一级一级的来……
王齐志当然知道,他就是心急了点,结果被训了好几顿……
但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现在反倒不急了:一个个都像是狼似的,看见林思成就像看见了唐僧肉,谁都想咬一口?
慢慢等着吧:从区到省,少说也要一到两年。从省到国家级,又得两年。三四年以后,林思成在不在西京了都还不一定。
这是其一,其二则在于,按照国家非遗目录的范围要求,“青花修复技艺”的代表范围太窄。
一是时间跨度:只代表元、明、青三朝,顶多再加半个民国时期。
二是地域范围:只局限于景德镇一个地区,甚至还只是小部分的窑口。顶多涉及极少的一些其它各省的民间窑口,但基本不具备代表性。
第三则是工艺,以及使用范围:只是“皇家御窑”这四个字,就将这两点限定到了相当狭窄的范围区间。
说人话:你想得到大众认可,起到文化认同以及凝聚民族精神的作用,前提得让大众有所了解。
但你要说“青花瓷”?
对不起,听到是听过,但谁他妈见过?
再说直白点:王齐志所设想的“青花瓷修复技艺”,基本等于屠龙技。申请一下区市两级,应该没啥问题。
他努努力,运作运作,省一级也不是不可能。但国家级……王齐志,你想什么呢?
老丈人的原话。
不但给他掰碎了讲,还出谋划策:想申请国级一级,首先覆盖范围要够广,比如时间跨度,地域范围,以及大众接受程度。
既然林思成连青花瓷都能补,而传承人(赵老太太)技艺又出自清代内务府,那肯定是什么瓷器都能补,那为什么不扩增覆盖范围?
比如说,把前面的“青花”去掉,直接申请“瓷器修复”。
王齐志只能说,老丈人是真的站的足够高:从汉到民国,从沿海到西北东北,上下两千年,出现过多少种名窑,名瓷?
先不说林思成会不会补,也不说全部了解,就挑选最具有代表性的其中的一部分。光是收集资料,就得以年计。
原料特征、工艺特点,历史脉络,传承谱系……以及现状、价值……等等等等,这些,哪一样不得实地考察?
结果王齐志刚讲完,又被老丈人一顿训:不实地考察,不全面了解、学习,你申什么遗?
回来后一讲,林思成倒是挺淡定,还说单局长说的对。
国家级项目要那么好申请,上博不至于从2004年申到2021,才申请成功。
但当时王齐志正在兴头上,咋劝咋不听……
暗暗转念,王齐志把借调函推了回去。
都站了起来,怕校长耳根子软,他又强调了一下:“校长,那可说好了,谁来借,都不借!”
“放你的心!”校长点点头,“哦对了,区里什么时候来审核?”
“随时都能来。”王齐志拍着胸口,“要不下午?”
校长惊了一下:“能这么快?”
“当然!”
也不看看林思成这段时间都干了啥?
别说区了,要是给市里说一声:我们要评审,不出两小时,专家组就能杀到学校……
只当是王齐志走了关系,校长想了一下:“要陪同,要接待,肯定得准备一下……明天能来吧?”
王齐志点头:“肯定能来……校长你要不信,现就打电话邀请……”
校长半信半疑,拿起了座机。
起初,对话还挺正常,知道是校长后,对方也挺客气。
但当听到“青花瓷项目评审”,对方一下热情了起来,说是局领导(区文化局)交待过,评审组随时都可以来。
明天可以,甚至今天都可以。
最后,还问了一下,传承人、申请人,是不是叫林思成?
从前到后,都没提王齐志。
校长总觉得哪里不对。
准备问问王齐志,结果头一抬,早没了人影……
……
积雪扫成了一堆一堆,像极了一个挨一个坟头。
鞋底踩过碎冰,“咯吱咯吱”。
但走了没几步,王齐志又顿住。
不远,就实验中心的楼下,停着一辆猎豹。
普通的蓝牌,没有警灯,也没挂通行证。但陈朋站在车边,呲着牙,朝王齐志笑。
这刚发了函,人就追过来了?
想干嘛,硬的不行来软的?
李局长真没说错,这位陈副局长,是真没把脸当个脸……
哼了一声,王齐志走了过去,刚准备刺两句,后座的门被打开,李春南搓着手下了车。
搓到微微发热,又伸了过来:“王教授,不好意思,又来打扰你!”
王齐志叹了口气。
遇到陈朋这样的二皮脸,他当然不会客气。心情好了讽刺两句,心情不好了骂两句也不是不行。
但换成李局长,就算是心里有意见,也不好露在脸上。
他忙握住:“局长言重……下面冷,先去我办公室!”
“好!”
李春南回了一句,打量着实验楼:“王教授,小林就在里面做实验吧?知道他忙,就没好打扰他……”
王齐志半真半假:“对,不是一般的忙:回来后就歇了两天,然后又开始加班……不加不行,实验室、工作室,以及两个项目,他都是负责人。实验室这边我还能盯着,但工作室那边,他一不在,项目就得停摆……”
李春南笑了笑:“王教授,我知道……厅里之所以发函,只是出于尊重。所以,我和陈朋专程来拜访王教授……”
这还差不多。
王齐志点点头,领着两个进了实验中心。
办公室就在实验室的旁边,路过时,听到林思成的声音,两人下意识的停住,隔着玻璃看了一眼。
实验室很大,林思成站在台上,手里拿着两张纸,朱开平(博士)站在一边。
底下还坐了一排,一手笔,一手笔记本,写个不停:
“朱师兄,从传统的脱盐方法、或是已经经过系统论证的技术角度出发,开辟新的论点,这当然是好的。比如纸浆包裹法、电解脱盐法(铜器保护技术)……”
“但如果做垂直细分,一是可发表期刊的的影响系数太小,二是重叠度太高,三是难度太低……可能我们论证实验才做到一半,突然发现,别人竟然把论文都发表了?等于之前全做了无用功,费时费力还费钱……”
“所以,一定要把护城河加宽,宽到别人想追也没办法追的程度。其次,最好是单独开辟赛道……我说两点,师兄你参考一下:古代铜器防锈,除过髹漆之外,也会用到桐油、蜂蜡、树脂……那为什么能防得住?”
“道理其实和刷漆一样:其中的生物物质吸附成膜,即防水又防氧,为铜器提供保护……但具体是哪些生物物质,却没人研究过。
又具体生成了什么膜,具体是保护的作用多一些,还是缓蚀的作用多一些,更或是形成了生物降解作用,更没有人研究……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尝试一下……”
朱开平静静的听,好久,他皱起眉头:“师弟,那已经涉及到生物技术的层面……”
“对!”林思成点头,“但没谁规定研究文物保护的就不能研究生物技术……我们研究的是铜器的防锈技术,管它是化学、生物,还是物理技术,能防锈的技术就是好技术!
再说了,植物提取而已,顶多再研究一下氨基酸和衍生物,对朱师兄而言,又不是特别难?”
朱开平的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对他这样的生化博士而言,确实不是特别难,但如果给只修物理、化学类的文物技术专家,这就是天书。
你就说,这护城河够不够宽?
而且可行性极高……要不高,不可能一用就是上千年!
朱开平忙接过论文:“师弟,你提的这个方向相当可以啊,但之前怎么没听过,谁有过研究?”
林思成笑了笑:“成本太高,且不持久!”
朱开平恍然大悟。
换种说法:既便申请专利,暂时也没什么市场。
但最多三四年,陆续爆出欧美国家的金属防锈剂,缓释剂大部分都会致癌之后。
之后,才有国际机构大规模的研究纯天然的植物提取物缓蚀剂,林思成只不过稍稍提前了五六年。
唏,第一家是哪个机构来着,就记得好像是瑞士,还是美国?
但无所谓,闲着也是闲着……
他又讲了一下细节,朱开平索性也坐到下面,拿起笔记了起来。
王齐志听的懵懵懂懂,但经验告诉他,林思成提的这个方向,搞不好能出好多项专利的样子?
而且不止是文物保护,还涉及工业技术,生活应用……
李春南和陈朋当然听不懂。
看了好一阵,陈朋指了指:“王教授,那位是谁,就感觉岁数大一点的?”
“实验室的骨干研究员,朱博士。下面那些是硕士!”
啊,博士?
但感觉站林思成面前,好像有些拘束?
陈朋想了想,不懂装懂的夸了一句:“探讨的氛围挺不错嘛!”
“什么探讨?”王齐志皱着眉头,“他在给朱博士批改论文,下面的那些在蹭课……”
“啥?”
陈朋怔住,“他不是才大四吗?”
王齐志怔了怔,“呵”的一声:“他还不是警察呢,不该干的不一样没少干?”
脸皮厚成陈朋这样都没绷住,禁不住的红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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