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院里飘来股酸苦味儿。
康婶举着药吊子满院子转悠,老郎中在后头喊:“东墙角多泼两勺!”
余巧巧捏着鼻子躲开:“啥玩意儿这么呛!”
“艾草煮醋!”康婶抹着汗,“你师父说能防病气!”
“那就是好东西!”说话间,余巧巧塞给她个油纸包:“村长媳妇给的素包子,趁热乎!”
老郎中凑过来揭锅盖:“哟,白面裹着荠菜馅儿!”他拈起个包子咬豁口,“巧丫头出息了,都能往家挣吃食了。”
康婶抄起锅铲撵他:“洗手去!脏爪子乱抓!”
……
东屋的窗棂纸透进细碎光斑,晏陌迟披着半旧青衫伏在榆木桌前。
狼毫笔尖悬在宣纸上方半晌,终究落下“开蒙”二字。余巧巧掀开靛蓝门帘时,正瞧见他以手掩卷,将字迹倒扣在砚台边。
“窦叔要办村塾。”余巧巧倚着门框,竹帘在她身后晃出粼粼波纹,“你且准备着,少不得要摆出些教书先生的派头。”
晏陌迟眉峰微蹙,指节叩了叩案头《千字文》:“麻烦。”
“乡野人家最敬读书人。”余巧巧转身撩起门帘,灶间飘来黍米香,“你若嫌阵仗不够,我让窦叔再请面铜锣?”
日头西斜时分,土地庙前的石臼旁聚满了人。
老窦攥着旱烟杆指指点点,几个后生正把陈年谷垛往外搬。戚大嫂拽着余巧巧跨过门槛,满屋扬尘呛得人直揉眼。
“瞧瞧这梁柱!”戚大嫂拍打着蛛网密布的供桌,“早年间还有游方道士在此讲经,可惜后来闹饥荒......”话音被屋顶漏下的光柱打断,椽木间竟窜出只灰鼠。
经众人商议,屋顶要添新茅草,土墙需抹黄泥。
最紧要的是学童用的条凳,老窦家捐了两根樟木,王铁匠贡献半筐铁钉。木匠赵三叔蹲在门槛上比划尺寸:“榫卯要打得严实,娃娃们淘气,经不起晃悠。”
余巧巧望着热火朝天的场面,指甲掐进掌心旧茧。待敲钉声暂歇,她忽然扬声道:“笔墨纸砚怎生筹措?”
此话一出,满室骤然寂静。
穿堂风卷着茅草屑,扑簌簌落在戚大嫂补丁摞补丁的裙裾上。
蹲在角落搓麻绳的孙二娘嗫嚅道:“我娘家侄儿在城里当伙计,说最糙的毛边纸也要三文......”
“三文?!”李猎户的烟袋锅差点砸了脚面,“够换半斗糙米了!”
方才扛木料的汉子们面面相觑,赵三叔搓着老茧叹气:“我家那皮猴儿,怕是没捧书卷的命数。”
老窦急得直跺脚,烟灰抖落在磨得发亮的青砖上:“榆木脑袋!当年要不是巧巧她爹教你们认药草,咱村能躲过时疫?”
戚大嫂突然将襻膊往腰后一扎:“二旺必须上学!”
她摸出贴身荷包倒出五枚铜钱,“这是卖草编攒的,先订两刀纸!”
“也算我一份。”老窦媳妇从发间拔下银簪,“当年陪嫁的物件,熔了能打两支笔。”
余巧巧望着簪头磨损的梅花纹,喉头忽然发紧。
前日她见这簪子还别在窦婶灰白的发髻间,说是要留给幺女当嫁妆。
“我......我家有半块松烟墨。”孙二娘红着脸从袖袋摸出黑疙瘩,“上回帮城西张员外浆洗衣裳赏的。”
七零八落的物什堆在褪色的神龛前:王铁匠家祖传的端砚缺了角,赵三叔珍藏的狼毫笔秃了尖,还有不知谁家小娃拾来的鹅卵石,说是能当镇纸用。
日头偏西时,土地庙里的烟还没散尽。
余巧巧盯着泥地上爬过的蚂蚁,忽然拍了下膝盖:“我有招儿!不花几个铜板也能念书!”
满屋子人齐刷刷转头,戚大嫂手里的鞋底子都掉了:“啥法子?快给咱们讲讲!”
“旧衣裳拆的布头总有吧?”余巧巧捡根柴火棍在地上比划,“墨菜汁子泼上去,晾干了照样写字。”
角落里王婶子“哎哟”一声:“开春捋的墨菜杆子,我灶房梁上还挂着呢!”
“要的就是老杆子!”余巧巧折了截枯草演示,“捣出黑汁子抹布上,写完拿皂角搓搓就掉色。”她举起染黑的指尖,“昨儿给李郎中采药染的,搓了三遍才干净。”
满屋子哄笑起来。
栓子他爹挠着后脑勺:“那笔咋整?总不能让娃儿们使树枝子划拉吧?”
“后山那么多野羊群...”余巧巧话没说完,猎户赵大猛拍大腿:“着啊!羊尾巴毛捋下来,竹管子一塞就是笔!”
这下连最抠门的钱婆子都松了口:“我家还有半匹粗麻布,回头裁了分娃娃们。”
眼见着要散会,戚大嫂突然扯嗓子问:“书呢?总不能叫先生现编吧?”
余巧巧把柴火棍往灶膛一丢:“开蒙就学三字经,先生写一截布条,娃儿们跟着描一截。等出息了要考功名...”她故意拖长调,“那时候全村凑钱给他买书,保不齐咱们村还能出个县太爷呢!”
这话像往热油锅泼水,炸得满屋沸腾。
栓子他娘掐着儿子后脖颈:“听见没?再敢逃学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老窦送余巧巧出门时,鞋帮子都快踩掉了:“大侄女真是文曲星下凡!往后有啥主意尽管提!”
“还真有个事。”余巧巧指着土坡后那片洼地,“想把野茶秧移栽过来试试。”
“那破地方?”老窦瞅着泥塘直咂嘴,“种啥死啥的,何必折腾...”
“就图个清静。”余巧巧摸出把茶籽,“还请窦叔帮我围个篱笆,省得娃娃们祸害。”
当晚,钱婆子翻箱倒柜找布头,赵大带着儿子漫山逮野羊。
谁也没瞧见余巧巧蹲在烂泥塘边,正往土里掺石灰——这是她从药铺顺来的,专治涝地烂根。
月色爬上树梢时,李郎中提着灯笼找来:“丫头又要折腾啥?”
“您瞧。”余巧巧扒开土露出嫩芽,“云顶雾茶的种苗,耐寒得很。”
她抹了把汗,“等开春就能炒头茬新茶,走西口的商队最稀罕这个。”
老郎中眯眼细看,忽然笑了:“怪不得要石灰,这是要改土性啊!”他捋着胡子点头,“要是成了,村里婆娘们绣花钱就有了。”
余巧巧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
茶马古道的驼铃声仿佛穿透夜色,她隐约看见满载茶砖的骡队正从桃源村出发,铜钱儿叮当落进乡亲们的粗布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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