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空的——”
“钓不上来就别勉强了——”
周末早晨,李学武带着闺女和儿子来到大湖边遛弯儿,又遇见了老张头。
李姝早就跟张爷爷熟悉了,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爷爷,然后就去扒人家的鱼篓。
看就看,你倒是给人家留点面子啊。
李姝还是小,不懂事,把大实话给说了出来。
老张生气的不是孩子小不懂事,是孩子爹也不懂事,什么叫钓不上来就别勉强!
窝子我都打了不止一袋谷糠了,你现在让我别勉强?
那我的谷糠算什么?
喂鱼啊!
老张头见坏小子的队伍扩大了,一个娃变两个,白眼差点翻出天上的白云来。
“你就打算这么教你闺女儿子说话?”
他对李姝和李宁倒是很有耐心,这俩小孩儿围着他蹲在水池边上看着,很喜欢。
喜欢孩子,不喜欢孩子他爹,老张有问题。
“我总不能在他们小小年纪的时候就教他们说瞎话吧?”
李学武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蹲在了儿子和闺女的身后。
大背心,大裤衩子,凉拖鞋,看起来他比老张还要肆意,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大爷呢。
“哎,张师傅,我跟您请教一句,”他歪着脑袋,任由阳光洒在头发上,绚烂出五彩斑斓的黑,“咱们海运仓是不是有这个传统啊,或者曾经遭遇过什么。”
李学武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住宅区问道:“为啥家家户户互相都不走动和联系呢?”
“联系谁啊?谁联系啊。”
老张并未惊讶他的问题,微微摇头道:“我说我认识不少住户,经常能碰见,你信吗?”
“那我信,这条街上谁有您闲啊——”
“啧——”老张一句话没说完,叫李学武戳了肺管子,差点呛死,“闲跟闲还是有差别的。”
他瞥了李学武一眼,道:“我是在享受剩余人生,所以时间过得慢,与人为善。”
“你呢?呵呵——”
“我?我怎么了?”
李学武好奇地瞅了他一眼,道:“我承认工作忙,可我在家的时间并不短。”
“几乎每天下了班都回家,可也没见哪个邻居凑在一起拉家常,或者主动打招呼的。”
“那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老张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问道:“我都能跟他们认识,说上话,打过交道,你为啥不能呢?”
“那我就要洗耳恭听了——”
李学武圈了要玩水的儿子,将老头的鱼竿给了李姝让她玩,自己则坐在了老头边上的小板凳上。
老张见他这幅要长谈的模样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背后说瞎话,撺掇你们打架闹矛盾啊,也是你今天问起我来了,我才说给你的。”
“您怎么婆婆妈妈的,这么墨迹啊——”李学武挑列眉毛说道:“我才问了您一个问题啊。”
“好、好,”老张被他怼的习惯了,也不把他当人看,所以默念不生气,“这街坊邻居们都说你们夫妻俩啊——高傲,不好相处。”
“您确定这是说我们家呢?”
李学武嘴角扯了扯,看着老张问道:“您该不会是跟我逗闷子呢吧,报复我的毒舌?”
“嘿!敢情你还知道自己毒舌啊——”
老张坐直了腰板,仔细打量了李学武一眼,见他翻白眼,这才认真地说道:“我可没说瞎话。”
“你自己想想吧,小子。”
他转过身,接了李姝递过来的鱼竿说道:“你们家这房子原本住着的就不是好人。”
“这房子原本住什么人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李学武撇了撇嘴角道:“这四九城谁家的房子是自己建的,敢说原址上住的都是圣人。”
“我说的是那个意思吗?”
老张回头看了他讲道:“这院子这么都能被你得了去,不就证明你比原先那人还嘛。”
“第一印象,只用听说的,就知道你不是善茬儿,”他点点头,讲道:“再说第二印象,看。”
“你别说他们,就算是我第一眼看见你,要不是你带着闺女,我都以为你要劫我的财呢。”
“别用外貌攻击我啊——”李学武提醒他道:“我也不想这样的,您知道我以前多俊嘛。”
“看得出来,我长眼睛了!”
老张哼哼了两声,继续讲道:“可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长了一双不以貌取人的慧眼对吧?”
“所以从看的感官上,第二印象你就把人给吓住了,谁敢着你的边。”
“第三印象,你这房子买来收拾了,却一直没有住,又说明了一些问题。”
老张点点头,说道:“这世上最难说的清便是人心了,人心叵测啊,他们想什么你知道?”
“最后一点,你们两口子确实不好相处。”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李学武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谁知道我们两口子是大善人啊。”
“我写过三本书,稿费都捐了出去。我还救过落水儿童,打击过犯罪分子啊。”
“嘿嘿,写书这件事我还真没看出来。”老张打量了李学武一眼,嘿笑着讲道:“我估计人家也没看出来。”
“你除了早晨时不时的带孩子来这边玩,其他有在街道上转悠的时间吗?”
“我特么又不是街溜子——”
李学武理解老张的话了,不是邻居们不好相处,是他根本没有给邻居们时间跟他相处。
日常连面都见不着,见着了也是在车里见着,相处个屁啊。
“你媳妇儿我看着是好人,”老张点点头,说道:“就是性格淡泊了一点,太高冷了。”
“呦!您还知道高冷这个词啊?”
李学武惊讶地打量了老张一眼,歪了歪脑袋说道:“我媳妇儿从小生活的环境就那样,喜欢看书,内心世界比较丰富,就是不喜欢张扬。”
“我是觉得蛮好的——”老张点点头,认同地说道:“找一个这样性格的媳妇儿,总比要那个五马张飞,张牙舞爪的强。”
“怎么?您家庭不幸福啊?”
李学武真能扯,自己的事掰扯明白了,倒打一耙,拐了老张一下子。
老张气急,瞪眼珠子要骂人,却顾忌着孩子,只点了点他,让他做个好人。
——
“我想做个好人——”
这是张建国留给闫胜利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说完,他便倒在了兄弟的怀里。
江湖人,江湖老,江湖佬一个都别想跑。
最终,不肯脱离江湖的张建国还是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可能这就是顽主的归宿。
李学武骤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瞪大了双眼,可随即便了然地点点头,没再惊讶。
也是时候该结束了,一个时代。
张建国不可谓不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代表了一类人,也做出了比较有影响的事。
即便他的事只在顽主和老乒的圈子里流传,不过这也证明他并没有危害一方,算个正常的人。
谁又不想做个好人呢,谁愿意把自己年轻的生命了结在这花样的年华里呢。
可早熟的花注定了会提前凋谢,这消息来的波澜不惊,甚至没有在江湖上引起太多的涟漪。
当然了,他有一群好兄弟。
这天上午,闫胜利便在江湖上放出了话来,他会替张建国报仇雪恨。
结果就是在这天下午,老乒们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地进入到了顽主们集中活动的西城地界。
他们誓言要诛杀“残匪”。
谁是残匪?谁是匪?
老乒们的队伍自西单北上,过了平安里后,分路进入新街口南大街西侧的几条胡同。
他们打算好了,车队要气势如虹,要震慑宵小,要扬眉吐气,要迎接胜利。
几条胡同的路线要经过顽主的保留区,出赵登禹路后才又汇合。
顽主们一时人心惶惶。
这个时候急需要一个人站出来,就像当初周常利那样,就像刚刚死了的张建国那样。
可结果并不如人意,被顽主们寄予厚望的闫胜利有勇无谋,实在是拿不出手。
你倒是说眼神里有勇,可在他们的根据地新街口,双方还真就撞见了。
可撞见了又能怎么着。
东城分局十几台羚羊停在路边,从卫三团调来的治安维护人员全副武装地站在那盯着他们。
与其他部门不同,卫三团显得有些特立独行,尤其是治安维稳人员,一色的黑色作训服。
手里的钢盾和橡胶棍看起来就不太好扛,以他们的小身板,估计也就能挨上3棍。
别瞧不起这三棍,他们只敢保证自己第一棍挨在身上不喊疼,这已经是极限了。
鲁迅曾经说过,三棍打散兄弟情,笔录全是兄弟名。
其实很多人头一棍就想招了,只是疼得说不出话,硬是又挨了两棍
至于说安全武裝,他们根本不敢招惹。
所以,顽主和老乒们遇见了,隔着一条街,双方对峙,泾渭分明,谁都没有想要动手。
姬毓秀穿着制服,腰上扎着武装带,卡着小手枪,身上还穿着防弹衣,一副要来真的模样。
她就站在双方的对立位置上,神情严肃且认真,只等着哪一方敢说个屁话,立马抓人。
怂了,两边的人马都怂了。
你也别说顽主废物,更别说老乒胆小如鼠,这场面任是谁来了都得装糊涂。
从决定铲除这一不稳定因素开始,姬毓秀便住在了分局,盯着这个案子。
为什么是闫胜利留在了张建国的身边,因为其他的顽主不少都已经进了炮局。
唯独闫胜利,一直跟在张建国的身边,而姬毓秀有计划的放过了他。
只有他才是张建国身边最没有危险性的那个,但凡有个狗头军师留在张建国的什么都不成。
可以这么说,当张建国这一伙顽主被东城分局抓到十几名的时候,他的信息就已经暴露了。
姬毓秀的办案组完全掌握了他的行动轨迹和行动信息,逼迫他主动解决双方的矛盾。
现在脓包已经被挑破了,也是时候肃清流毒,固本培元了,姬毓秀亲自带队上了街。
不仅仅借助李学武的关系,从卫三团借了人,还从分局和市局得到了一定的支持。
实在是顽主和老乒这两年闹的太凶了,倒不是影响了普通人的生活,只是太闹腾了。
这些年轻人无所顾忌,无所不为,没有一定的秩序和规矩,上面不允许有这么牛哔的存在。
所以,顽主要处理,老乒也要处理。
姬毓秀抓了一批顽主,推动了张建国一伙人破釜沉舟,与老乒们来了个了结。
关于分局的行动,有眼线和关系的老乒们自然也都了解到了相关的情况。
有分局出手剪除了张建国等人的羽翼,不正应该他们大显身手了嘛。
姬毓秀就站在那看着,看着双方因为斗狠打起来,这样她才有理由将这些不稳定因素一网打尽。
结果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双方竟然很有克制地忍住了,没有发生任何冲突。
不过在分局关注不到的地方,有一线的顽主在其他几处地点还是对老乒发动了报复行动。
事后姬毓秀接到了通报,鼓楼那边出了几起状况,可也在控制范围之内。
现在,不仅仅是老乒们知道了,分局要对他们下手,连顽主们也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所以,姬毓秀有些失望地将此前抓起来的顽主们又都放了。
这池子水已经见清了,底部稍稍有点浑浊已经不影响大局了,她的任务也完成了。
谁说稳定治安就一定要送一些人去西靶场练枪的?
分局发起此次行动的目的是稳定治安环境,能用最小的影响和代价达成目的,可以说姬毓秀已经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有人要说流毒未除,怎敢说目的已经达成?
姬毓秀可不是一个人在办案,她的身后有李学武的支持,有赵老四这样的可靠消息来源。
她确定这些人不会有危害性,且把这池子生态环境一网打尽,也不代表以后不会再出现问题。
放了这些他们已经掌握充分信息的人,反倒能压制住不良问题的发生。
江湖不是尘土,说扫走就扫走的,它就在那里,看不见,摸不着,但确确实实存在。
与其让一些不懂规矩的新人上位,倒不如让这些在局子里早就“吐露心声”的老炮们维持场面。
他们已经吃过苦头了,知道分寸。
姬毓秀跟他们谈过了,她喜欢听话的好同志。
不听话的?呵呵——
——
张建国走的很突然,突然到所有人都没个准备,可包括他的家人在内,又好像都准备好了。
他们早就准备好面对这一切了,张建国甚至在前几天就已经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安排了后事。
很诡异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给家里人带了话,也带了钱,虽然没有明着说,可就是感觉自己要玩完了。
明明可以走的,明明可以去分局自首的,他就是这盘棋里必死的那颗棋子。
只要他肯明牌,完全可以走另外一条路。
当然了,他也很怀疑自己走不走得通另外一条路,谢前进的死都算在了他的身上。
所以,他知道自己有死无生,身边的兄弟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带走,他就要成了孤家寡人。
一旦势力被削弱,等待他的不是抓捕,就是刺杀,分局和老乒都不会放过他。
鱼死网破,是他唯一的选择。
结果呢,鱼死了,网还是那张网,只是更隐蔽了而已,笼罩在他们头上的还是那张杀局网。
他的家人只是普通人,倒也明白张建国此前做了什么事,有什么风险。
为了防止发生事端,他的家长打算把他秘密火化。
事发第三天的下午,张建国的家长一边安排亲戚连夜把尸体拉走送去偏远的东郊火葬场,同时,委托了他的好兄弟闫胜利和李奎勇代表家长去派处所注销户口,领取火化证。
你看张建国是在新街口混出头的,实际上他家是在北新桥,也就是段又亭原本所在的所。
当所里看到有人来注销张建国的户籍,户籍警便给段又亭打了电话,通知他们来人确认。
段又亭赶到之后瞅了来办事的两人一眼,指使户籍警在死亡原因一栏上写了“流氓斗殴”四个字。
也正是因为看见了这四个字,闫胜利急眼了。
他先是跟户籍警质问这么写的原因,又发生了争执,最后拍桌子大骂。
段又亭其实不想搭理他们,可见他们闹得凶,这才站出来做了解释。
他也很气愤,很郁闷,姬毓秀的做法和工作思路是他无法理解的。
按照他的意见,是要把这些毒瘤一网打尽,通通送到监狱里伏法的。
关于姬毓秀讲的那些道理,他虽然也理解,可还是觉得不应该。
他是一个耿直的人,否则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想要这件事有个清朗的结果。
只是闫胜利这小子是烂泥扶不上墙,撞见了都不敢动手,生生让这个计划泡了汤。
宁愿一身剐,也要把皇帝拉下马。
没有这个气势,怎么可能钉死那些老乒。
就在办公室,段又亭揪着闫胜利的脖领子,凶巴巴地说了这段话:
“不这样写,小子,你说怎么写?”
“因病死亡?他得什么病啦?”
“你小子傻呀?流氓斗殴,这就把杀他的那些人也给定了性!”
“都是些王子王孙的,换个别的地方,谁敢说他们也是流氓?”
“在咱们地盘上,我就敢!”
“死一个,捎带上一大群,谁都落不下干净,值不值呀?
闫胜利无语。
确实,闫胜利理解不了这里面的弯弯绕,更理解不了段又亭的心焦。
他从未想过,张建国的死还能被利用,还有一定的报复价值。
拿着那张薄薄的火化证走出派处所的大门,他和李奎勇对视了一眼,也觉得很是荒谬。
张建国生前想要拉那些老乒们下水而不得,没想到他死了,还连带了一大片。
他想说点什么,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难道说张建国死的其所,死的值了?
——
顽主们其实颇为够意思,甚至还为张建国举行了一个小范围的葬礼,很有戏剧性。
京城的大顽主们都来送行,人死债销,没人再惦记弄死他,也没人再惦记他的好和不好。
周常利在京,自然不能躲着不来,带着赵老四以生前好友的身份参加了这场葬礼。
赵老四其实也不愿意来,可在钢城等地工作的很多年轻人其实都是顽主子弟。
他们两个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新顽主,代表了顽主突破胡同里的桎梏,拼出新生活。
“大强子的弟弟当兵走了,”赵老四抽着烟,给周常利念叨着说道:“李哥交代,胡海洋和张大勇这一次跟着你回钢城,在彪哥手底下帮忙。”
胡海洋是大春的弟弟,张大勇是张万河的长子,这算是山里人一派,除了不能回吉城发展,其他哪个地方都能用他们。
“李哥没跟我说这些,”周常利瞅了他一眼,颇为在意地说道:“他让你管这里的人事了?”
“谁知道呢——”赵老四幽然一叹道:“说实话,我真是有点怕他,心思深不见底,如深渊。”
“我在他面前就好像提线的木偶,有些事做了之后才发觉,这全是他的指示和示意。”
“你也有这种感觉?”
周常利目光呆了呆,看向清晨里的阳光,浑身发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张建国火化当日的上午,经过甄别挑选出来的二十几个一线玩主和亲近朋友在西单路口集合,分乘七、八辆机动三轮车,排成一串赶往东郊。
他们乘坐的机动三轮车其实就是红星厂职工子弟们搞出来的客货两用红牛载货三轮车。
要不怎么说顽主们都很讲究呢,头一天晚上就是他们帮张建国在门口小河沟里洗的身子。
死人大家都觉得晦气,可对于张建国,他们还是很尊重的,包括现在的排场。
其实埋葬的不仅仅是一个时代,一个人物,也是他们即将逝去的青春。
顽主们再能玩,也都有老去的一天,张建国的死也让他们清醒了过来,时代变了。
两年前是他们的时代,现在连老乒们都在向钱看,要不是他们逼得急了,也不会兔子咬人了。
火化场停尸间里,张建国的家长见这些人来了,就悄悄地散了,把张建国留给了他的朋友们。
周常利倒是不怕这个,主动上前打量了自己的后辈,也算是他在新街口顽主影响力的接班人。
此时的张建国穿了一身新的蓝制服,因为流血过多,整个人显得萎缩、枯瘦。
那身衣服也大,皱皱巴巴的。
李和平从带来的包里抽出了一条簇新的校官武裝皮带给他系在了腰间,又掏出了一顶黄鍕帽戴在了他的头顶,这样他看起来才有了些往日的影子。
就在等着火化的当口,顽主本性,李奎勇和赵老四等人闲不住,就在各个停尸间瞎溜达看热闹。
赵老四发现了一个少女。
据说,少女是与家人怄气自缢的。
这几个小子真特么胆大,敢凑近了去看热闹。
发现那姑娘穿着一身花团锦簇的棉袄棉裤,脸上涂了厚厚的胭脂,看起来就有股子喜兴气。
几个家伙嘀咕了一阵后,确定由赵老四,这位风烧至极,巧舌如簧的赵四爷去和少女的家属谈。
他是怎么谈的,不知道,但不一会儿就传出来好消息,说是谈成了。
好几个人立刻兴冲冲地跑过去,簇拥着把美少女推了出来,和张建国并排摆放在大厅里。
这时,送别仪式才正式开始,大家轮流地和张建国告别,向张建国鞠躬,也向少女鞠躬。
场面既充满了荒诞的玩笑,又带着浓浓的悲伤,颇具浪漫主义色彩。
站在张建国的面前,看着他那副扭曲的样子,再看着他身边那位少女,周常利有个极其强烈的印象:其实,这个人就是个普通人,甚至,还特么有几分俗气。
从告别厅里出来,有人去了观察室瞄着火化炉,等里面的结果。
周常利则同赵老四走出门厅站在了松柏翠绿间抽起了烟。
?? 他抬眼看了火化车间的烟囱,那里正有一股股浓烟涌出,是一个个生命的灰影。
“老四,我有一种宿命的感觉。”
周常利仰着头,连手里的烟都忘了抽,呆呆地说道:“如果没有当初李哥打我的那一巴掌,有可能,张建国的宿命,就是我的人生。”
赵老四也抬起了头,看着那灰蒙蒙的天空,久久不语。
周常利当然不可能是张建国,他现在功成名就,是顽主圈子里鼎鼎有名的成功人士。
每一次回京来招工,都会带走那些在家里混不下去,渴望得到新生的平民子弟。
或是去了船队,或是去了回收站,反正饿不死,混的好了,各个光耀门楣。
什么叫光耀门楣,真正把钱带回家,让家里人第一次正视自己,这就叫光耀门楣。
周常利每次走都会带走一些有文化的顽主子弟,这些人才是用工的主力,培养的核心。
来参加张建国的葬礼,也有继续扩大自己在顽主圈子里名声的意思。
为什么带赵老四来,很可能未来赵四爷的名声要盖过他小混蛋呢。
这是李哥的安排,以前他不懂李哥为什么要这么安排,现在其实他也不懂,但他要坚决执行。
看了张建国的现在,他不想这是自己的将来。
——
“其实吧,张建国声名日盛,早就已经不直接带‘佛爷’了。”
回来俱乐部,正巧遇见李学武和姬毓秀在花厅里喝茶,两人被叫进去坐了坐。
闲聊间说起了今天的事,也说起了张建国。
赵老四陪坐在一边,讲了很多江湖上的事。
“他的日常花销均由较低级别的顽主们不定期的‘成数儿’地提供。”
他给李学武倒了茶水,又给周常利倒了一杯。
“闫胜利不行,他没有那个威望,就从拿钱这一件事上,便能看得出来,全靠张建国撑腰。”
赵老四喝了一口茶说道:“闫胜利远没有张建国那么大的‘份儿’,除了每天分手时张建国给他一些零用钱外,钱的主要来源还是‘洗佛爷’。”
“就在天将晚未晚的时候,站在新街口电影院广场外面的马路边上,走路的、坐车的佛爷们都能看见他们。”
“身上有钱的,或是有事相求的,就会自动凑过来,或亲热或谦恭或偷偷摸摸地往你口袋里塞上一把,是多是少并不点验,他们自己掂量着办。”
“有几次,张建国为闫胜利“戳杆子”(撑腰当后台的意思),也陪着站过几回街。”
“每当这种时候,他的收成就远远好过平日,可见张建国的威名有多么的显赫了。”
赵老四微微摇头讲道:“顽主圈子里,最鄙视的行为是“码银子”,就是弄了钱不给手下人花,自己藏在家里房梁上。”
“钱攒得差不多了,然后就宣布金盆洗手“不玩了”。”
“金盆洗手啊——”姬毓秀端起茶杯看了一旁坐着的,一直没有说话的周常利问道:“你金盆洗手的时候有没有人来找过你,说你码银子。”
“我哪有银子可码,老四几个都知道,他们比我还能造呢。”
周常利洒然地笑了笑,讲道:“其实老四说的这种金盆洗手洗了也是白洗,江湖上不认的。”
“你说攒够了钱不玩了,脱了顽主的身份,说了也白说,几个玩主联手,不把你曾码的银子敲干净了不算完。”
他点点头,讲道:“到那时,你再洗手,就没有人搭理你啦。”
“其实顽主里也不都是混蛋,”赵老四接过话茬说道:“我记得新街口有个佛爷叫小白子。”
周常利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两人坐在这干嘛呢?
其实是在纳投名状呢,姬毓秀既然想了解顽主这个圈子,他们俩就把这个圈子抖落个干净。
毕竟是李学武坐在这里,他们有什么保留的。
就算他们不说,李学武不知道?
要说他们是顽主圈子里的大爷,那在李学武面前真是天大的笑话。
李学武混这个圈子的时候,他们还光屁股穿开裆裤呢。
“新街口的小白啊,找了张建国帮忙,算是佛爷和顽主之间的保护协议。”
赵老四讲述道:“小白那天走到张建国和闫胜利的面前,一人给杵兜里几张钱票,但迟迟不走,就在那儿站着。”
“其实那天也赶巧了,张建国和闫胜利没事逗着玩,两人约好了站在马路上,都闭着眼睛,看佛爷的孝敬,到最后谁的兜里钱更多。”
“小白不走,两人直发急。”
“可也就在两人要骂街的时候,小白子抽抽达达地哭了起来。”
赵老四轻叹一声,解释道:“小白子有个姐姐在金陵读大学,大学习活动后就回家来了,却是被胡同里一个从劳改回来的叫皮猴子的给强暴了。”
“那天小白姐姐在家里洗衣服,大白天的,皮猴子进院去就把晾着的衣服摘了,抱着就往自己家跑。”
“小白姐姐追了去,按在屋里就被强暴了。”
“事实倒在其次,这个过程的简单、粗暴、肆无忌惮,让人无法容忍!”
“张建国当时就拉着闫胜利去找那个皮猴子,倒不是因为小白子贡献的那几个钱,他不缺这个,可他不允许自己的地盘上出现这种混蛋。”
“两人在胡同口憋了一天,逮着了这小子。”
“皮猴子人如其名,又瘦又黑,一副坏相。”
“当时吧,张建国和闫胜利都没动手,在旁边看着,是别人打的。”
“打得很惨,参与殴打的一个人后来说,就像一架鸟笼子,整个被踩跨查了。”
“皮猴子伤好后,基本上就残废了,背佝偻得很厉害,走几步路就喘。”
“但就是这个残废的猴子,开始不依不饶、没完没了地追杀张建国。”
“张建国曾经几次遇险。”
“闫胜利后来又几次恶打过皮猴子,但始终没能把他的仇恨和注意力从张建国身上引开。”
“皮猴子一把刀一瓶浓硫酸整日揣在身上,得空儿就下手。”
“有天晚上,张建国、闫胜利等十几人从北海后门上无轨电车,谁也没有注意到皮猴子也在车上。”
“皮猴子迅速下车,佝偻着腰小跑着绕到车的另一边,掏出硫酸瓶子就向半开着的车窗户里面甩。”
“当时啊,张建国就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他缩缩脖子躲过了,车里却是一片惨叫声。”
“张建国后来说,隔着窗玻璃,他看见皮猴子那双眼睛是血红的。”
“车开走了,皮猴子连咳嗽带喘地一直在后面追了好远。”
赵老四讲完了小白的故事,轻轻地端起茶杯看向姬毓秀说道:“顽主是什么?是玩主啊。”
“对付皮猴子这种‘流氓’你能怎么办?”
“除非你彻底把他灭了,杀了他,”赵老四微微摇头说道:“杀人,哪个顽主拎出来都没有这个决心和勇气,顽主不是凶神恶煞,也不是匪霸。”
“这个圈子里的人再胡闹,可他们还残存着对这个社会的希望,保留着对自己前途的憧憬。”
他喝了一口热茶,放下茶杯没再说话。
李学武看向了窗外,赵老四所说的故事和潜规则,是他记忆深处的雕刻。
姬毓秀倒是很好奇顽主的规矩,继续问了起来。
“其实皮猴子抓住的就是这一点,”周常利解释道:“顽主不敢杀人,那么,顽主就什么都不是,连条光棍都算不上。”
“你们把张建国当成个人物来对待,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阶段,他几乎每天都在‘逃避’中度过的。”
他点了点头,讲道:“要躲避你们的追捕,要躲避老乒的复仇,还要躲避皮猴子这等流氓以命相搏的纠缠。”
“唉——他本不该死的。”
赵老四今天不知道叹了多少气,这会儿遗憾地说道:“在二里沟出事,本来他和人约定了要去动物园转车,去香山躲一天的。”
“结果呢,他被人出卖,在约定的时间约定的地点,等来的却不是朋友。”
周常利同样的一声叹息,淡淡地讲道:“一个时代落幕了,顽主里再难有好汉了。”
“你们倒是很遗憾的样子。”
姬毓秀打量着两人问道:“有没有想过重出江湖,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我相信凭借你们两人现在江湖上的地位,想要整合张建国留下来的摊子易如反掌。”
她目光流转,似乎是别有深意地讲道:“也许江湖上需要有你们这样的好汉来扶危救困,替天行道呢。”
周常利脸色变了几变,仔细看了姬毓秀脸上的深意,又看了看李学武的淡然无趣,这才微微躬身说道:“既然已经金盆洗手,超脱上岸,我又怎么能辜负了李哥的好意呢,江湖上早就没有我这个人了。”
“至于您说的好汉,我想就顺其自然吧,时势造英雄,形势不允许了,哪来的好汉和英雄。”
赵老四点点头,顺着周常利的话说道:“我这样的可混不了江湖了,骨头都生疏了。”
“再说了,有好日子不过,非要去趟那滩浑水,我得有多大的脑袋才敢做这种事。”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姬毓秀讲道:“让您失望了,我就是一看大门的,不想再参和什么江湖了。”
“没什么遗憾的,好事儿。”
姬毓秀端起茶杯示意了两人,微笑着说道:“我倒是很愿意看到有更多的江湖人走出泥潭,走向阳光呢。”
“有你们二位做引路人,我们也少了很多麻烦,都是为了东城的安宁和和谐嘛。”
赵老四和周常利对视了一眼,齐齐端起了茶杯,小抿一口后站起身告辞离开了。
李学武这时才回过头,打量了姬毓秀无奈地说道:“你可把他们吓了个半死。”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姬毓秀笑了一声,看着窗外保卫室的方向说道:“我这也算是防患于未然了。”
“这次的事了了,领导有意让我负责局里的治安工作,”她端起茶杯示意了窗外,道:“主要就负责他们这一类的,顽主和老乒。”
“老乒我倒是不担心,那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家伙,倒是这些讲义气敢动刀的,我才要提防呢。”
“你喜欢做什么都好,”李学武打量了弟妹一眼,问道:“听人说,你警棍抡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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