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落雁来到阿姨身边小心翼翼地问，“您好，您是中国人吗？”

阿姨缓缓地转动脖子看了看她，“是啊！”

白落雁放下心来，阿姨并没有失去呼吸，“阿姨，您坐这儿多危险啊，您怎么不回家呢？”

“回家？”

白落雁自知失言，她总是把能收留人的地方称作家，“我是说您住的地方，您怎么不回去？”

阿姨没回答。

“您打算回国吗？现在使馆可以把我们送回去了，您知道吗？”

“知道，怎么不知道！”

“那您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吗？”

阿姨仍旧没说话，可眼泪突然涌了出来，转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白落雁又往前走了几步，蹲到阿姨身边，轻轻地拍了拍阿姨的背，这时她才发现阿姨并不衰老，也许她不该如此称呼人家。阿姨长长的头发梳得利落整齐，脸上有皱纹但是不深，斑点被淡淡的粉底遮盖着，眉毛显然也是被精心打理过的。阿姨穿着高领的黑色毛衣，蓝色牛仔裤，外面套了一件当地人非常喜欢的军绿色大衣，穿了双带钩子的白色运动鞋，运动鞋虽然不新，但是很干净。白落雁猜不出阿姨为什么事情而如此伤心，也许阿姨在战争中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比如说亲属？

“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咱们一奶同胞，在这种特殊时期，有困难的话，您说，如果能帮到您，我一定尽力。”白落雁壮着胆子说。

阿姨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阿姨终于开口了，“姑娘谢谢你。看起来你跟我儿子差不多大，我儿子要是有你人品的一半，我都不至于这个样子。”阿姨说着摇了摇头，这一摇，满是无奈。

“阿姨，您别这么说。您有地方去吗？要不您跟我去那家酒店吧，我们到里面说，多少比街上安全点儿。”

阿姨看出来这姑娘是实心实意地想帮自己一把，也就顾不上什么其他的了，都这种时刻了，她也不怕白落雁是个骗子，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于是她跟着白落雁快速走到酒店里，两人就在酒店大厅坐了下来。

原来阿姨确实有个跟白落雁年龄相仿的儿子，儿子在国内，没遇到任何危险，刚刚拿着母亲寄给他的钱买了房子，娶了媳妇，生活滋润得很，可就是因为儿子，阿姨才坐在街边觉得生无可恋。得知使馆可以把人送回国后，阿姨立刻打听清楚了机票价格，对于她来说，价格确实让她心疼，可再怎么说，她不顾一切受尽耻辱在外工作这么多年，她的生命值得这么多钱，当然值得，这些年她没少赚钱。在别的女人快退休的年龄，她只身一人跑到国外，她没有身份，没有学历，没有过硬的技术，只有一颗想要为儿子攒钱娶媳妇的心和因为这份愿望而勇敢的心。她给人洗盘子、当厨师，也给人当保姆，给人按摩，反正哪有活儿她就去哪儿，哪有人查她，她就从哪里逃跑，她是个彻彻底底的黑户，她后脑上也长着眼睛，心时刻藏在嗓子眼儿里，但是为了赚钱，她没办法，她说她过得是“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有人骂她，“谁让你好好的家不待，非得跑国外去？那国外的月亮更圆吗？”

她总是跟人家说，“对，更圆。”

面对嘲笑与嫉妒，她无力招架，谁都知道，月亮都是同一个月亮，谁看才是关键，没钱的她在哪儿都看不到圆圆的月亮。她是一个女人，一个爱美爱吃爱旅行的女人，但是她没有文化没有技术，她便放弃了自己的爱好，但是，有些东西可以放弃，有些东西无法放弃，她可以放弃自己，但是她放弃不掉自己母亲的身份。在国内，她过了大半辈子，她也打过各种各样的零工，可工资只够她养育孩子，孩子倒是不缺吃少穿，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也不算多拮据。可孩子到了适婚年龄，她才意识到她和男人都老了，老了便不能从体力活中赚多少钱了，而且男人安于自己的工作，每个月拿着两三千的工资，男人不乱花钱，但是钱却从没被留下过，她已经看到自己人生的终局。她听从国外回来的邻居说，出国干一样的工作可以多拿好多倍的工钱，她心动了。她与家人一商量，没想到儿子和男人都反对她出国，男人说，“你要是出国，咱们就离婚。”儿子说，“你这么大岁数了，出国干什么呀？”于是她一狠心与男人离了婚，其实她与男人之间早就没了感情，不过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两个总会争吵的陌生人罢了。儿子反对她，她倒不十分怪儿子，毕竟儿子是她的全部，她想儿子不过是心疼年迈的母亲，她还为此暗自欣慰，她始终把儿子看成她生命里唯一的军功章。

出国第一年，她便赚了20万，她找人把一半的钱换成了人民币打给了儿子，她给自己留了一半，可事实教会她，她不能把现金留在身边，因为剩余的那一半都被人偷走了，她痛苦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后来，每赚到一笔钱，她都找人换成人民币然后立刻打给儿子，人家问她为什么不把钱打到自己的账户里，她说，“我也弄不明白网络，反正打给我自己的儿子也不是别人。”

不过，今天她后悔了，她不该把钱都打给儿子。儿子得知机票的价格后，跟母亲抱怨道，“这价格也太黑了，这不明摆着坑人呢嘛？”再后来，儿子便不说话了，母亲明白，自己对儿子来说已经没有太大价值了，可以自由生灭了，她想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会这么冷血，她更想不明白，“难道我跟儿子之间的感情就这么薄？”她的心寒了。周围的人让她找亲人借点儿，先回家再说，可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好意思去跟亲戚朋友开口，亲戚朋友都知道她在国外赚了不少钱，因为儿子结婚前执意买了一套一百多万的房子，那些钱哪来的？不都是她赚的！她确实很自私，这么多年来，她没帮衬过亲戚，她的眼里只有儿子，也许是她太自私了，不仅自私，她还放不下她的傲慢，她不想让人知道她的窘境，尤其不想让亲戚看她的笑话。

“阿姨，这样吧，我帮您出机票钱，您先回国，您也不要太伤心，其他的问题回国再想，您看呢？”

阿姨眼睛里一下子有了光，“真的吗？姑娘，咱们非亲非故，这可不是小钱。”

“身在国外，在这种情况下，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情况紧急，别的咱们不说了，您把信息给我，我帮您订票，订好票后信息会发到您手机上，您可千万把手机拿好。”

“姑娘，我回国之后一定会把钱还给你，救命之恩的钱我一定不会赖账。”

白落雁笑了笑，“阿姨，我信您。”

于是阿姨把信息给了白落雁，而白落雁把自己的手机号留给了阿姨，两个人就此告别，告别前，白落雁还手把手教阿姨如何查看机票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