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三月天,晨光熹微,依稀可见奼紫嫣红的迎春花在沿着山形弥漫的浓雾中热闹绽放着。
“熙儿,你在瞧什么?”
坐在树屋口的人儿突地朝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他微扬起眉,来到她身旁,朝下望去,便见一抹离开的纤瘦身影。
“你的丫鬟来找你了。”她道。
“……她是我娘的丫鬟。”慕容拓没好气地道。
“不管怎样,是你府上的丫鬟,而且是与你亲近的丫鬟。”她的嗓音与一般姑娘相较显得沉哑,嗓音无波,听不出情绪。
“那又怎的?”慕容拓盘起腿,托着腮问着。
“……真好。”良久,她才淡淡地吐出这话。
“哪里好?”慕容拓忍不住笑了。
“你不觉得姑娘家走在这片杜鹃花林里,瞧起来就像是一幅画?”
慕容拓扬起浓眉,深邃的眸睨了她一眼,猜不透她话中意思。“我知道你偏爱杜鹃花,你要是走在花林间会更像一幅画。”
每年回老家宗祠祭祖时,她几乎都会同行,就是为了一游宗祠里的这片花林。
她不知道当她打从内心喜悦扬笑时,饶是他也会看得出神,只可惜她笑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不是她不爱笑,而是她的身份不允许她喜形于色。
去年拿下文武状元,她让皇上给塞进京卫里磨炼,京卫里没人敢小觑她,今年则将她调进内阁,该说皇上终于释疑,并且看重她的能耐。
“湖水绿襦衫绣缠枝叶,月牙白罗裙浅染彩霞,桃花红丝带与夫结缔,金银缀步摇偕子白首。”她低喃着,美目微眯,似是神往。
“怎地,没酒也能行起酒令了?”慕容拓笑着调侃,总觉得今日的她有些古怪。
颜倾城笑了笑,突道:“子规,如果有来世,我要当丫鬟。”
慕容拓本是想笑,然而她的神情太过认真,教他不由问道:“为什么?”
他所识得的颜倾城,是个在旁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只在他面前撒野的姑娘,唯有在他面前,她可以当真正的自己,而他也乐于纵容。
她一头长发束起,露出俊秀的面容,形如修竹,颇有谪仙之姿,当她不耐烦撒火时,却像个小姑娘般,那些看似冷硬的五官有了生气,彷佛三月天里纯白与粉红的双色重瓣杜鹃,香气袭人,迳自美丽。
她的美丽,由他独占,尽由他收藏,一如她的表字,只有他能喊。
颜倾城面露向往地道:“可以当自己。”拿掉搪塞之词,唯有她最清楚心底的答案。
慕容拓顿了下,脱口道:“你在我面前无法当自己?”难道就连在他面前,她也从没有卸下防备?
“子规,你知道为何我替你取了子规这个字吗?”她侧着脸扬笑问着。
晨曦在她俊秀面容上洒落淡淡金光,那恬淡笑意有点轻浅,却彷佛已是这张脸能够给予的极限。
可这天底下无人比他还懂她,他知道,此刻的她是悲伤的,她总是将悲伤藏在笑脸后。
为什么?
为什么,当初他没问她为何悲伤?
徐徐张眼,树屋口不再有伊人身影,只见苍茫白雾缭绕。
几年过去了,梦里的她恁地鲜活,悲伤如此明显,他为何没有追问,反倒打趣地说,他的表字是因为她嘲笑他幼时爱哭,所以取为子规。
如今,他是再没机会知道,只因,她已不在。
又或者该说,颜倾城尚在,可魂魄却换了个人。
五年前,颜倾城与同侪前往纵花楼饮酒却遭人毒死,再醒来时却换了个人,移魂的女子名为钟世珍,如今顶替了颜倾城的一切,依旧是当朝首辅,可她比颜倾城幸运多了,与皇上成了神仙眷侣。
他总认为,钟世珍能够移魂重生,说不准颜倾城亦然,然而就算想寻她,也不知该从何寻起。况且,若她还活着,她必定会来寻他,但,至今毫无信息。
为何当初的他会恁地有自信,认为在自己的羽翼下定能护她周全?他懊恼不已、悔恨不已,直到五年后的现在,他都从未宣泄过这份怨。
因为,他还在等待。他必须等待,除了等待,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慕容拓侧躺在树屋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树屋口,直到晨光熹微,隐约的光影在他脸上勾勒出立体夺目的五官,那双深邃黑眸却像是沉入晨曦照映不到的黑暗中,终年冰封。
“大人。”
蓦地,底下传来随从奉化的呼唤声,慕容拓动也不动,直到来人又道——
“时候差不多了,几位老爷大人也都到了。”
慕容拓闭了闭眼,懒懒起身,“知道了。”
三月初三是慕容家的祭祖大日,他在父亲去世后便继承了族长之位,每年皆由他主持祭祖,唯有这时候皇上才会允他离京回乡,而他也仅在此时此地,才允许自己尽情思念。
然而,愈是思念,他的心愈是空荡荡,空得教他什么都不愿想,连动都不想动。
倚在树屋口,他知道他该前往宗祠,可是身心却疲惫得无法动弹,直到奉化又开口——
“大人。”
“知道了。”低哑嗓音是毫不掩饰的不耐。
整了整装束,他自树屋一跃而下,在这白雾弥漫的花林里,彷佛谪仙降临,俊美无俦。
他举步走在前方,走了几步,感觉背后有道视线,他蓦地回首望去,却只见白雾依旧徜徉在花林间,不见任何人影。
“大人?”奉化疑惑地启口问着。
“没事。”慕容拓淡声道,神色未变地继续往前走。
直到人影被白雾淹没,才有抹浅紫色的身影从花林间走出,驻足许久。
华灯初上的平阳府衙,通往内堂小径的灯全数点上,灯灿如昼,平阳知府盛容已领着一干衙役在衙门前恭候多时,直到看见一辆马车停下,他连忙迎上前。
“大人。”盛容噙着笑意迎接贵客,眉眼间无一丝逢迎拍马。
“得了,这声大人喊得我头皮都发麻了,我是不是也得喊你一声知府大人?”慕容拓没好气地道。
慕容拓的母亲出自平阳望族盛家,与盛容是极亲近的表兄弟,常有往来,要说亲如手足也不为过。
“这是做给后头的衙役瞧的。”
“你没事干啥摆这阵仗?”慕容拓朝他身后望去,一脸无奈。
每回回乡祭祖,他总是低调前往,哪怕与盛容一聚也不会挑在衙门里,偏偏今儿个衙门有不少杂事,让盛容忙得走不开身,他只好亲自往衙门走一趟。
“镇国大将军到,再怎样也得有个样子。”盛容煞有其事地道:“里头请吧,我已经差人摆席,咱们今儿个不醉不归。”
两人虽是表兄弟,面貌却无半点相似。盛容是个文人,形如松柏,面如白玉,总是噙着教人如沐春风的笑;慕容拓是个武将,一身紫绸映衬他俊拔的身形,五官立体夺目,犹如旭日般张扬的气质,嘴角总是噙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然武将终究是武将,那双深邃的魅眸里藏着杀伐冷冽,哪怕噙笑亦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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