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人间路

未央宫静,了无声息。

白瀛洲未因此而怒,眼神沉静地看着顾濯,找不出丝毫的动摇。

人生几回伤往事。

过往百年间,他与顾濯前后三次交手,皆不败。

从旧时玄都到入秋后的云梦泽,顾濯从未赢过他,甚至可以说是两次惨败。

然而他却未有随之而来的真正胜利。

那只不过都是无法真正决定大局的小胜。

去年春末荒原深处那一战,他依旧没有败,但顾濯却是胜了,胜得淋漓尽致。

这其中很有意思的是,如果不是他最终决定站在顾濯那边,对渊岱出手,这一胜则必然是凄惨至极的胜利。

倒观百年,两人从未真正公平的战过一场。

以此相看,顾濯今天依旧能够站在未央宫中,谁高谁下,再是清楚不过。

白瀛洲没有否认过这个事实。

正因承认,他的人生才更需要这一战,需要这一场不再有第三个人的生死之战。

思绪只在刹那中。

顾濯已然行至晨昏钟的碎片前。

相差不过身前一尺。

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落在某一枚碎片上。

与重铸晨昏钟仅有咫尺之遥。

就在这咫尺间,一束天光无视殿檐砖瓦的遮蔽,仿若自虚空而来,照向顾濯。

这道佛光是如此的突然,没有任何的征兆,其中蕴藏的威势却足以诛杀羽化中人。

顾濯神色不变,平静而从容地侧过身子,与天光错过。

越是简单,越强大。

白瀛洲面无表情,又动念。

再有六束天光先后降临,依旧未能与顾濯相遇,但终究是短暂地拦下了他的步伐。

白瀛洲要的就是这片刻的时间。

未央宫内灯火骤灭。

天光旋即生变,以顾濯为中心向外,变幻出七种颜色。

赤橙黄绿青蓝紫。

一道彩虹将顾濯笼罩在内。

磅礴至极的力量随之而现,与璀璨华光完美无瑕地融为一体,画地为牢,成樊笼。

樊笼之外,仿若深渊,皆尽黑暗。

未央宫外的画面不再得见。

顾濯的目光穿过身前的虹光,望向白瀛洲的眼睛,有些意外。

这般道法造诣,已然不输当年他——玄都决战的当年。

无论渊岱如何倾囊相授,在短短数年时间中,白瀛洲能将道法修至如此境地,无愧其名。

仅止于此。

顾濯眼神淡然如前。

一步,他朝着笼罩住身躯的彩虹踏去。

相遇瞬间,那片染了霜色的青衫衣袂遽然燃烧起来,火光分外绚丽。

衣袂被焚烧殆尽,顾濯踏出虹光,破开樊笼。

夜色如潮水般拍打而来,带着深彻神魂最深处的恐怖寒意,要将他卷入无底深渊。

他突然生出熟悉感觉,回忆起那个被留在禅宗经书上的故事,想起那位曾经承载过佛祖禅念的武帝,于是他得以知晓这门神通的名字。

——桐宫。

虹光为道法所凝,夜色又如何?

今生来世之渊。

渊中寒意是何物?

死亡。

唯佛法能有此举。

道佛相通,白瀛洲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出来的高妙境界,以绝世二字相称已不切实。

这是真正的空前绝后。

顾濯感受着阵阵袭来的寒意,隐隐出现在远方的那一缕幽光,知晓那象征着所谓的来世。

晨昏钟看似近在咫尺,实有天涯之远。

是像桐宫里的那位武帝转身回到宫殿中,等待殿外熊熊燃烧着的大火熄灭,还是无惧前行?

顾濯身前唯有此二路可行。

白皇帝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

“何以破之?”

顾濯没有回答这句话。

言胜于行。

面对这世间或许再也不会有的神妙之法,他的选择过分简单。

并指,为剑。

剑锋笔直的刺入今生与来世之渊。

擦的一声轻响。

伴随着顾濯的手指在夜色中不可阻挡地下划,看似浑然一体的深渊竟是被硬生生地撕裂出一道口子!

这道裂口不断扩大,再扩大,有微弱光芒从中如水般流淌而来。

那是人间的灯火。

就在这时,顾濯念头已动。

他的神魂离体而去,比灯火照出影子还要更快,来到白瀛洲的身前。

白瀛洲早有预感。

面对直指自身眉心的剑指,他覆手为掌带起无限光明,向顾濯镇压而去。

顾濯视若无睹。

抽刀断水无疑是人世间中的极高妙境界,以剑斩光却还要更胜一筹,与传说无异。

故而当光明如流水般被剑锋一分为二之时,就连白瀛洲也禁不住皱起了眉头,眼中流露出再清楚不过的诧异色。

“这剑已然不输王祭。”

“我本来就没输过给他,那次是让的,你应该知道。”

顾濯淡然说道,剑指逆流而上,轻而易举地触及白瀛洲眉心。

喀!

一声脆响中,白瀛洲的身躯陡然生出无数细小的裂缝,濒临破碎。

如此沉重的剧烈痛楚,未让他的表情发生任何变化,因为他的神魂已经来到顾濯的身躯之前。

以神魂现世的白瀛洲不再是苍老的。

他的身上没有半点君王的气息,衣衫上找不出繁复的图案,黑发亦没有被束缚在庄严的冠冕中,身无两物,与清风相伴,如若谪仙。

故而他的掌心不曾升起肃杀光明。

风平浪静。

无声无息。

再是自然不过。

这一掌与天地同力。

顾濯挑起眉头。

那是意外带来的真正诧异,是对方居然在这生死之间破境了。

何故?

他转身回望后方,望向与白瀛洲的背影,于是明白。

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

桐宫被破,剑锋已至,在此生死到来的时刻,白瀛洲终于踏出那两百年来梦寐以求的一步。

一步,即是登仙。

同为登仙境,孰胜孰负?

……

……

深渊带来的夜色早已尽数消散。

未央宫外晨光正亮。

神魂离体的白瀛洲眼神依旧坚定,决然毅然,无半点迟疑之色。

哪怕掌落后的结果是同归于尽。

就像不久前说过的那样,除却登仙外,这就是他如今活着的最大意思。

死有何惧?

在这场必败无疑的生死之战中有此结局,足矣。

白瀛洲眼神愈发明亮。

然后。

钟声响起。

那是归家的信号。

神魂何以为家?

……

……

时光的伟力随钟声而降临未央宫。

白瀛洲为光阴所困。

与顾濯仅差些许的那一掌,以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开始后退,变得越来越远。

“是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响起,带着掩之不住的憾意。

顾濯说道:“你该知道的。”

白瀛洲闻言沉默片刻后,回想起那落在眉心上的剑指,于是明白。

两人相隔晨昏钟碎片相望。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晨昏钟就在这道线上。

当如深渊般的夜色被撕开的瞬间,胜负已分,只是他迟迟不不觉而已。

顾濯与白瀛洲的神魂同归去。

后者低下头,望向已经蔓延至手掌的裂纹,知晓死亡将至。

他带着憾意说道:“如果天道印和山河盘还在。”

顾濯平静说道:“且慢和三生塔是真的在。”

白瀛洲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果我能更早一步破境?”

顾濯摇头说道:“那生死就不会以此方式分出,你还是败,无非过程漫长。”

白瀛洲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难道我必败无疑?”

“是的,但这不是一件值得难过的事情。”

顾濯理所当然说道:“古往今来,从未有人能以一人之力败我。”

白瀛洲笑了笑,笑容并无不快,说道:“难怪渊岱当年不敢现身玄都,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说完这句话,他的道体瞬间沦为齑粉,随风消逝。

当最后一缕尘埃也被吹走后,那个如若谪仙般的青年身影再次出现在未央宫中,似有幻无,也许下一刻就要与那具**一同离去。

他望向重归于好的晨昏钟,问道:“所以你要归去了吗?”

顾濯沉默许久,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不。”

白瀛洲眼中尽是不解,认真问道:“那你要做什么呢?”

顾濯转身望向殿外天地,见晨光如昨,最后说道:“我准备带领这个世界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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