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登仙事

白瀛洲沉默不语。

他的神色看似是平静,眼眸深处实则有万千思绪仿若流星划过,以这句话进行着推断。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直到未央宫外夜色散尽,为炽烈阳光所笼罩时,一道情绪复杂地叹息声缓缓响起。

“原来还是那一回事。”

白瀛洲望向白帝山的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天地如逆旅。”

顾濯说道:“故而你我若是想要从中离开,最先要做的那件事就是结账。”

白瀛洲说道:“渊岱之所以未能超脱,还沦落到那个境地中,是因为他不愿结这笔账,甚至还想要逃账,因为那笔账上写着的是他的命。”

“事实便是如此。”顾濯平静说道:“晨昏钟和天庭都是渊岱用来赖账的手段。”

白瀛洲问道:“既然晨昏钟可做此用处,何以成为他无法超脱的原因?”

顾濯提醒说道:“也许你可以先去想一想天庭。”

白瀛洲想着这句话,想着渊岱所行之事,若有所思,思而再有所得。

这其中存在着的是一个朴素的道理。

近万年前,渊岱来到了一家名为人间的客栈中,在此吃好喝好睡得更好,随后数百年恍如一日而过。

在这漫长时光中,他理所当然地忘记自己只是一位租客,于某天生出离开的心思并且付诸于行,却被店家告知需要结账,于是他不得不在这惘然错愕中做出抉择。

是转身往后走当作无事发生,还是往前?

渊岱的决定聪明也愚蠢。

先退,再前。

在第一次前进带来的后退中,他给予了后世的天道宗一个看似无限美好的虚假设想——天庭。

当然,这所谓天庭不过是他为自己而留的后手。

然而正是因为这万全之策,致使他在第二次超脱的过程中被天道发现。

可一不可再,故而这方天地给予他与死亡无关的唯一选择,便是这万年来每一位登仙后试图离开人间的修行者所遇到的死亡。

事实上,渊岱就是一个守门人。

一念及此,白瀛洲不禁觉得这其中的真相着实荒谬滑稽,真真引人发笑。

“天庭是渊岱为求脱离那种境地的手段,晨昏钟的用处又是什么?”

“撒谎。”

顾濯平静说道:“一个给予天道的谎言。”

白皇帝懂了,说道:“那个谎言是告诉这方天地,持钟人从未来到过这人世间,对吗?”

未曾来过,自是一身清净,谈何因果?

无因果,自当超脱。

顾濯想着这些话,再次沉默。

白瀛洲看着他,继续说道:“这是一个没有第二次的谎言,故而当年玄都之上渊岱才会不择一切手段让钟声戛然而止,让你去死。”

以钟声登仙而去者不是渊岱,那受其苦果者就只能是渊岱。

谁让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事情就是这么的简单。

从未真正复杂过。

“归根结底,还是那笔账太重了。”

白瀛洲感慨万千说道:“莫说渊岱不愿,古往今来,又有谁人愿意结这笔账呢?”

顾濯想了想,说道:“其实还是有人愿意的。”

白瀛洲闻言而回忆许久,眼中忽然亮起,问道:“易水的第四代祖师?”

“嗯。”

顾濯说道:“唯有此人愿舍衣裳,还赠一身境界于这方天地,但求看世外一眼。”

白瀛洲赞叹道:“无愧剑修。”

然后他话锋骤转,笑意尽敛,说出了那句话。

“可这不是你想要走的路。”

易水第四代祖师除却一剑别无外物,无所求故而有大自由。

唯有这样的人,才会为求望天外一眼,连付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嗯。”

顾濯没有无趣到否认,说道:“我还没有活到腻味,又怎舍得去死?”

白瀛洲说道:“所以晨昏钟是你唯一的选择。”

……

……

若要超脱,死亡将会是必须要付出的那个代价,因为超脱者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这方天地,无论境界还是生命,离去时自当还个干干净净。

然而人死后万事休,纵是超脱又有何意义可言?

这真是一件无趣到极点的事情。

像易水第四代祖师这般别无牵挂的人,万年也难一遇。

在这漫长至万年的时光中,当然有过不甘于付出死亡作为代价的大修行者,他们试图以各种手段去绕过天道,行登仙之事。

遗憾的是,所有这些了不起的人在踏出成功的那一步时都见到了渊岱,于是只能去死。

如今渊岱已然身死道消。

该当如何?

登仙事。

……

……

“自当下思量,客观而言。”

顾濯说道:“晨昏钟的确是我最好的选择。”

白瀛洲笑了起来,看着他说道:“那我便更没有答应你的道理了。”

顾濯并不遗憾。

早在步入未央宫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个答案必然出现,所言所行不过尽人事而已。

若是能用言语把问题解决,何必困于生死中?

白瀛洲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不为时光颠倒而改变。

“这人间,对我来说已无意义。”

他说道:“登仙,是最后的意思所在。”

顾濯望向白瀛洲。

这位君主须发都已苍白,双眼依旧明亮若晨星,不见半点衰老的意味。

就像是一轮正在从群山那边缓缓升起的朝阳,欲要照彻人间万物。

谁也无法动摇这样的人做出的决定。

谁能让这轮朝阳成为落日?

不过死亡二字。

“而且……”

白瀛洲的视线落在顾濯身上,说道:“你我之间终究还是缺了这么一战。”

顾濯沉默不语。

事到如今,再说些不战也行这样的话,未免来得太不尊重。

“请。”

白瀛洲说道。

顾濯轻轻点头,说道:“请。”

谈判彻底结束了,剩下的只有生与死。

这场绵延将近两百年的战争,即将在今天告终,再也没有下一次可言,因为两人都已为此生出无数厌倦,不愿再继续下去。

……

……

“渊岱为求让我下定决心杀你,任我阅尽道门万卷书,自古至今。”

白瀛洲淡然说道,言语中自有骄傲,不屑隐瞒。

伴随着话音的出现,顾濯的目光落在晨昏钟的碎片上。

相遇瞬间,有神妙光芒陡然绽放,却未有半分溢散在未央宫内,而是尽数呈现于殿外的天地中。

人间四时光景于此刻显于殿外。

春风与夏日,秋叶及冬雪。

似有钟声即将响起。

顾濯眼神平静。

那袭青衫却已无风飘起,有霜色缠上衣角。

他开始往前,朝晨昏钟的碎片走去。

与此同时,顾濯的身影出现在灯火长明的未央宫外,白瀛洲亦然如此。

那些身影都在朝着对方前进,以各种方式交错在一起。

是穿过胸膛的飞剑,是震碎心窍的拳头,是数之不尽的万千道法……所有的这些身影都是真实的,是顾濯和白瀛洲以晨昏钟为战场所呈现出来的种种真实。

“你有几成胜算?”

白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

顾濯未停步,视线穿过那以道韵为光的古钟碎片,说道:“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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