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穿过猛虎环伺的密林

“庄蝶。”

萧梦吟把纸上的笔名念出来,看不出表情变化。

以王子虚对她的了解,她肯定又有一堆关于这个名字的秘辛轶事可以讲解,但她没有说。

因为她现在的人设是冷峻温柔美貌……后面忘了的天才文学少女。

庄蝶潇洒地扔下笔,用食指一挑额头上的头发:“萧梦吟前辈知道我?”

“你的《黎明前的野玫瑰》这么火,我很难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王子虚听完有点惭愧。萧梦吟说这本书很火,可这是他第一次听说。

萧梦吟接着说:“你仅凭一本书就获得了这里的邀请,看来,文学界对你十分认可。”

庄蝶礼貌一笑:“都是大家抬爱。而且,您身边这位,不也是仅凭一本书就获得了来这里的邀请吗?”

他说完,众人的目光聚焦到王子虚身上。

庄蝶的声音听不出是讽刺还是恭维,但王子虚觉得有点不舒服。

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靠一本书受邀的。他是靠安幼南。这让他隐隐有些自卑,也有些不服气。

他甚至有种找来《黎明前的野玫瑰》当场一看的冲动,看看这部作品到底比《石中火》好在哪。

庄蝶身旁那位女作家,用褐色的大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他,似乎想通过他脸上的表情试探出他的成色。

女人裹在一袭流云般的酒红缎面礼服中,领口处镶着珍珠的盘扣系至锁骨下方,恰好收束住天鹅颈的雪色,长发泼墨般垂落腰间,发梢卷起慵懒的弧度。

从刚才见面开始,她便一言不发,只是用着探寻式的目光好奇地打量一切,眼神清澈动人。

萧梦吟看向她,道:“您是……”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转过身,捡起桌上的笔,在签到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梦心(孟欣)。”

看到这个名字,王子虚身体一震。这个名字他听说过。

梦心是一位现代派的诗人,她的诗想象力奇异、意象诡谲,但透过张力的表面结构,能够看到充满温柔与热情的血肉。

王子虚读诗很少,也在许多地方看过她创作的诗:

“一枚银币在夜空沉浮,我们轮流舔舐它发烫的锈迹,背面刻着公元前的潮声,正面正渗出、松脂般透明的年份”……

“你指给我看那些正在风化的吻——考古队正从我们紧握的指缝,发掘出更多失传的语法”……

王子虚不懂诗,也不会鉴赏,所以不好评价这些诗写得如何。

但他读到诗时对诗人在内心中建构起来的印象,是一位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哪里想到竟然是位皮肤吹弹可破的姑娘?

梦心丢下笔,背着手站回原处,双脚站立的位置与刚才相比不差分毫。

萧梦吟看着她,欲言又止,心中充满忌惮。

美貌、年轻、富有才华、不爱说话……这家伙……

和她撞人设了!

萧梦吟也用目光在她脸上搜索,主观地看,还是她自己比较美,但站在客观角度,就不好说了……直到目光看到孟欣胸前,萧梦吟才松了口气。

至少有一个地方是赢了的。

“你现在是风云人物,”庄蝶眼睛盯着王子虚,“我在网上看到过你的视频。”

“哦。”王子虚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觉得自己应该吱个声,所以只能说,哦。

庄蝶没有放弃,接着道:“怎么说呢,我感觉你很有傲气,这种傲气对于同样有傲气的我来说,有些难以接受,不过显然观众很吃这一套。其实你的走红是个偶然,如果想要露脸,大家都能在网上火起来,只是大家没有这么做。”

王子虚有点诧异,怎么,现在就想跟我battle吗?可惜他没这个兴趣。

“我同意。”王子虚说。

庄蝶玩味地看他一眼,从他的角度来看,这就算是王子虚先认输了。接着他又说:

“这场讨论会的话题很有广度,如果没有阅读量,很难托得起来。我以为,参加的人会蛮少的,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多人。”

他说完,没人接茬。

现场三个人里面,两个人的人设都是高冷。剩下一个王子虚不想说话。但庄蝶显然话很多,自己跟自己都能聊起来。

“我其实很庆幸能够受到邀请,来到这里。因为我热爱读书。你们和我一样,都是作家,应该也知道,读书其实是一件很孤独的事。

“读书越多,想得越多,想得越多,自己就把自己给孤立了。每当我读过一本好书,回到人世间时,总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人海里,别人说的,我听不到,我说的,别人也听不懂。于是很痛苦。

“我这种痛苦,在我读过10亿字时还只是到达一个小平台,读到20亿字时就来到一个高峰。现在我已经读到50亿字了,对于这种痛苦,只能麻木。”

王子虚听得眉头快飞到刘海里了。50亿字,相当于7142本红楼梦,按照一天读一本的速度,要读19年……这家伙,是怎么读的?

他看看周围的人,很想从别人脸上找到同样的疑惑,却听见萧梦吟说:

“你是不是去参加过《最强大脑》?”

庄蝶很高兴被人提到这一点:“对,你看过吗?”

“没看过,我听说过。”

庄蝶喋喋不休起来:“他们说我学识渊博,就请我去了。其实我那时候的阅读量还只有现在的一半。不是请我去当选手,是请我去当嘉宾,那一期有个量子速读……”

工作人员提示他们,可以提前入座,于是他们一路走,庄蝶一路说。

王子虚走着走着,忽然想明白过来了——难怪庄蝶对自己明里暗里有点敌意。

原来是因为,他们俩人设撞了。

……

安幼南站在二楼,俯瞰着会场,手里握着高脚杯,杯底铺着一层浅浅的Dry Martini。

她握住酒杯的另一只手,在空中舞动,一会儿打着演奏交响乐的指挥手势,一会儿变成两条腿的小人在空中跳跃,指尖处,划过下方王子虚的头皮。

她嘴角带笑,脸颊处,浮起一层潮红。这抹潮红,也不知是由于Dry Martini,还是由于王子虚。

“萧梦吟也是傻不愣登的,就这么带他去参加讨论会,我看她也是没想明白。”

“哪里没想明白?”段小桑在她身旁适时捧哏道。

“他现在,就是一头小肥羊呀。”安幼南眯着眼说,“他现在要流量有流量,要话题度有话题度,现在跑去这个场合,不就是个天然的垫脚石吗?”

段小桑想了想,道:“对,而且他还当众为难老前辈,已经具有了动漫里面反派的一切特征。”

安幼南笑道:“这个讨论会还会剪成视频放到流媒体上的。总有聪明人会想明白,然后跳起来向他头顶踩。”

段小桑问:“你不去提醒一下他吗?”

“为什么要提醒?”

段小桑用试探性的目光看了她一眼:“那可是你的小男友,被踩得灰头土脸,你忍心吗?”

“谁是小男友?!”安幼南提高音量。

远处有一些人循着声音看了过来。

段小桑压低音量:“哦,暂时还不是小男友啊。”

“没有的事。”安幼南挥挥手,“感觉你误会很大。”

“那我的意思是,你好不容易培养个网红出来,”段小桑说,“他要是在这儿折戟了,泼天的流量就腰斩了,中道崩卒啊。你不觉得可惜吗?”

安幼南摇头:“他哪里是我培养的了?感觉你误会还是很大。”

顿了顿,她又说:“我就是很喜欢看他吃尽苦头的样子,那样让人感觉莫名兴奋。”

段小桑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表情。

片刻后,她说:“我要忙着去拉关系了,不陪你玩了。”

作为一个“版权掮客”,一年一度的古宣沙龙盛会,正是她大快朵颐的欢场。

“去吧去吧。”安幼南挥挥手,目光看向一楼。

王子虚等人已经落了座。

讨论会的主座椅子一共12张,呈圆形分布,分别对应时钟上的12个刻度,坐满后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十分庄严肃穆。

等到讨论会正式开始,如果安幼南所料不错的话,这场圆桌集会,对于王子虚来说,将会变成猛虎环伺。

……

庄蝶刚才和他们聊得亲热,落座后,却缩地似的莫名到了王子虚正对面,12点钟方向,孟欣坐在他旁边。

萧梦吟转头看了眼王子虚,他面无表情,侧脸庄严——如果仅看上面,给人的感觉他好像是有很多严肃的话题在脑海中盘旋。

但他双手窝在大腿根上,两根大拇指在绕圈圈——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实际上他没什么想法,还手足无措,十分难熬。

萧梦吟想跟他提醒,别忘了保持人设,在讨论时多争取发言机会。但现场没人交头接耳,她犹豫了片刻,就永远失去了交谈的时机。

几乎是一瞬间,位置就坐满了。

王子虚旁边是萧梦吟,另外一边是个穿森系长裙,戴贝雷帽的女性,年纪在40左右,再那边是个学者气息很浓的西装男人。

参会的除了他们,人均年纪都在40岁上下,这样看来,他们几个倒是最年轻的了。

因为要上流媒体,摄像机也被扛过来了,好几个机位,对着落座的人脸上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镜头对准他的脸的时间特别长。

主持人的声音在场间响起,是个脸庞黑瘦的男人。王子虚不看综艺节目,如果他看,就会认出这人是某个电视台的知名主持人。

知名主持人说了一段开场白后,便宣布讨论开始。坐在九点钟方向的男人率先站起来说话——这场讨论会便在王子虚的恍惚中猝然开始了。

人群是缓缓聚集到周围的,刹那间旁听的席位都坐满了。

一开始王子虚还想认真听这些名流发言,他甚至后悔没有携带笔记本过来,但听完几个人的发言,却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讨论话题围绕“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开展,但前几个人的发言,却过度着眼于阅读分享,要么是择几个重要人物说,要么是逮住一个冷门角色开讲。

萧梦吟刚才给他反复强调这场讨论的水平很高,他如临大敌,结果却发现自己过度反应了。

从旁听的人的表情可以看出,这场讨论对于他们来说可能的确很高,但对于王子虚来说,也确实是有些无聊。

发言顺序是按着顺时钟转的,很快就到了12点钟方向的庄蝶。

“刚才各位老师提的几个点我觉得很好,非常开拓我的视野,我非常庆幸能够受邀来到这里,能够和不同的思想之间进行碰撞。

“大家都是读书人,应该能够跟我有相同的体会——读书是一件孤独的事情。读得越多,越如同一粒孤舟漂浮于人海间,无法融入凡间话题,自己把自己给孤立了……”

王子虚听了一半,小熊摊手,转头看向萧梦吟,萧梦吟却没看他。

这不都是刚才跟他们说过一遍的内容吗?!

萧梦吟嘬着嘴唇,眼睛上翻。庄蝶这货,敢情是拿他们当实验田了。他要发言的内容早就打好腹稿了,刚才跟他们说一遍算是演练了。

他真是一点都不装。

“……不过呢,刚才几位老师的分享偏重于国内读者较少了解的冷门作者。比起分享冷门作者,我更偏向于从一些重要作品上找到新的视点。

“所以我想跟大家谈的,是《静静的顿河》,米哈依尔·肖洛霍夫的作品。

“他在出版第一部时,年仅21岁。”

顿了顿,庄蝶的目光移向王子虚方向,说:

“我不知道大家从这个年龄上感受到了什么,我感受到的是一道穿透历史迷雾的剑芒。没错,剑芒,犀利的、寒光闪闪的剑芒,刺得我自尊心发凉。

“《静静的顿河》成书于百年前,但它对人性的剖析,即使到今天也没有过时,而作者本人才只有21岁,这是怎样的才华?

“我想说的是,对于作家来说,最宝贵的,就是才华,而不是流量。才华这东西,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

“我刚才说,很荣幸受到邀请,不过,我看到在座的一位作者时,我感到很不荣幸。

“这位作者,30岁才携一本60万字的作品出道,利用群众对于文学的天然不信任,当众向前辈开炮,以此塑造自己的形象,得到了泼天的流量。

“这样的作者,居然也同样受到邀请,同样坐在这里,跟我们讨论同样的话题,让我怎么荣幸得起来?”

庄蝶电光似的视线,隔着几米远,直勾勾射向王子虚这边。

与此同时,摄像机的镜头也适时打过来,给了王子虚的正脸一个大特写。投影的背景屏幕上,放大了他的整个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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