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八方漆黑如墨,连火炬的光晕也显得幽幽。
无论是白莲教,还是龙虎道士们都没有做过多的耽搁,他们手脚利落地先后一个个以魂魄过湖,再合力施术把**运回。
整个过程稳定利落,期间也没人不慎落水,而魂魄也确实渡过了湖面,可见白莲教人们所言非虚。
殷惟郢下意识走近一步,但见湖面晶莹如镜,却好似浇筑的铁水,一点碧波都无。
湖水澄澈着倒映着她,那是东宫姑娘的姿容,饶是殷惟郢也不得不承认,这笨姑娘人脑子虽不太好使,但姿容上不输多少……当然,也胜不了,而且综合一切是她胜了才对。
殷惟郢掐住思绪,再望一眼湖水间飘飘荡荡的魂魄,眼下不是计较谁赢的时候。
一个搞不好,不仅是下不下得了床,或是采补道行的问题,连她这大夫人的身份都要名存实亡了!
殷惟郢不知不觉间握紧拳头,呼吸逐渐急促。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她心都要停住,耳畔边落入陈易的嗓音:“快到我们了,别怕。”
嗓音格外温和,又叫人倚靠,一瞬间殷惟郢有交代一切,当面求饶的冲动。
说不准投降输一半,加之有小殷从旁劝和,再打个折扣,只输四分一,蹭蹭就完事了……
然而,当捕捉到陈易温和目光间的一丝忌惮时,殷惟郢的念头顷刻打消,在这种大是大非上,可没有她投降的份。
说到底,要不是忌惮这身躯不知藏了什么东西,陈易的许多计划都早就变了,而且她这一手,说不好听点,就是又在背后使坏。
殷惟郢恨恨咬牙,怎么自己就这么跟东宫若疏犯冲,合欢宗是她,山同城也是她,哪怕到了现在,人都死了,这死东宫还能吓走活神女。
任自己手段如何高妙,碰到这东宫若疏都会偏到事与愿违的结果。
视野里,远处已有人安然落地,魂魄归入到**之中,这给了众人极大鼓舞,行动不知不觉间加快,就如庙里的香烧到中段,便会加速燃烧。
一滴冷汗从殷惟郢额上滑落。
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绝境…又该如何缝生?
陈易微敛着眸光,无声间退开半个身位。
这样,纵使她脑袋里突然炸开三根猩红的触手拍来,他也有反应的时机。
相处有一段时日了,彼此也算相熟,但有老圣女的警告在前,加之情况古怪,所以陈易从未放下过警惕。
两世为人,江湖上许多风波志异都或多或少听过见过,莫以为二人关系极好,便能够毫无保留,世上最难防是枕边人,譬如说就有种叫画皮的妖怪,常常以美艳姿容示人,骗过江湖豪客、骗过露宿书生,吹红烛、下帷幔,一晌贪欢,翌日一早,就把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陈易杀的妖魔不少,更见过遭画皮毒手的尸身,越是好色之徒,对此就越是心怀警惕,如芒在背,唯有那些口口声声高风亮节的人,才最易把持不住本心。
不知这动人的躯壳里面,又鸠占鹊巢了怎样的怪物?
陈易无声间把手靠向刀柄。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东宫若疏僵硬不动,短短几尺方圆间,愈发叫人毛骨悚然。
陈易扫了眼岸边,对岸已有不少人落地,这边人还剩一半,青元也在其中,时候愈发近了。
于是,他走上前,出声道:“要到我们了,准备好……”
话音未落。
“痛……”
“什么?”
“好、好痛……”
她的身躯震颤起来,起初只是轻微地发抖,一两息手已变作剧颤,她双手按住脑袋,一瞬之间,仿佛有无数东西涌入脑海。
陈易瞬间眉头拧起,手已按在刀柄上。
“痛…有、有声音……
陈易的刀锋尚未完全出鞘,东宫若疏突然踉跄着倒退两步,似在承受撕心裂肺的痛苦,她的目光逐渐迷离,喉咙间的声音愈发沙哑。
她好似头痛欲裂。
陈易的呼吸紧住,正要伸手扶住她,却听她兀然一声几乎穿破耳膜的尖叫,
“有声音!”
声音?
陈易神经紧绷,背部已微拱起来,可任凭他对声音的感知已细致入微,却连半点异样的声响,都听不到。
哪里来的声音?
岸边的众人注意到这边的异样,纷纷停住手中的动作,把目光投了过来。
这一瞬的话语挑动人的心神,静谧的环境给人毛骨悚然之感,让人头皮发麻,脊背泛来一丝寒意。
陈易没有轻举妄动,其余众人目光颤颤,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已有人轻轻颤抖,这是人在面临即将到来的危险时的本能反应。
“那…”
良久,她的喉间蹦出破碎的音节,猛然转身,
“在那!有人叫我!”
下一刻,还不待众人反应,她就以一种不管不顾地姿态飞奔了过去。
陈易错愕片刻,旋即起步直追。
东宫若疏本就是武道四品,**极具爆发力,加之轻功身法,短短一瞬间竟拉开相当长的距离,陈易疾步去追,忽然狂风骤起,拼命地把人往回扯,一时间拖慢的脚步,再一抬头,二人间的距离又拉开不少。
绝巅踏云,陈易三步过后,身已如拉长的黑电直射出去。
龙虎道人们和白莲教人们面面相觑,方才才重见的陈易又不见踪影,谁都没法弄清情况,昭熥还在思索着如何应对,当即就有道士追了过去。
“追!”
是青元,她先行一步动身,这一追,随后便有几位道士赶忙跟上,没有给人过多思索的时间。
刹那间,青元已随人远去,她紧追陈易的脚步而去。
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东宫若疏出现的一开始,青元就本能地觉得,她有点不对劲。
又不是没见过东宫若疏是什么德性,那笨姑娘就好像一团永不平息的活火,到哪都会给人一种喜庆之感,可眼前的这个东宫若疏…未免太过腼腆了。
倒也不是过分在意,只是身处这危机四伏的白塔内,不得不留一个心眼,顺带一想,恰好是那逆徒正中心意的类型。
啧,心念又杂了……青元眉头微蹙。
再一抬头,东宫若疏的身影已越来越近,但离追上却始终还有一段距离。
殷惟郢驾驭着东宫若疏的身体,身法如同鬼魅,她惊觉这身躯强横得可怕之余,连术法都得到增幅,好似如有神助,就好像天生为她所造。
感受到身后愈逼愈紧,殷惟郢看都不看,撒开丫子赶紧快跑!
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当真被陈易发现是个什么情况,到时哪怕他碍于行事不作计较,也是虚与委蛇,难保哪一天他不翻旧账。
她狂奔之余,飞快侧眸扫了眼指尖卦象。
本是绝处,幸好她急中生智,一副未知存在即将觉醒真身的模样把所有人都晃过去了,而像陈易这么有戒心的人,更会投鼠忌器。
陈易与其说是逐杀,倒不如说是追上问个究竟,又或是看看她要跑去哪。
而殷惟郢暗暗算了一卦,既然如今她在这躯壳里卜卦如此灵验,那么算出另一条道路也未尝不可。
甬道里罡风阵阵,狂风如剑气喷薄而出,撞得烟尘四起,陈易单手拨开,又踏一步。
脚下道路如同瞬间塌缩了般,一瞬之间陈易已把距离拉得更近。
陈易确实是想看看东宫若疏要跑去哪里。
那时惊声尖呼“好痛”,怎么看都是一副有什么按捺不住要喷涌出来的模样,那就只能追到底了。
而随着着深入,不知何时,黑暗的空间里泛起薄雾。
陈易的脚步忽地滞涩了一下,心湖间,那些被剑意天地困住的残灵好像遭到了什么刺激,拼尽全力地往外冲撞。
这是什么缘由……来不及多想,陈易见人又拉远,追步而上。
先莫问缘由,看看她到底要去哪。
殷惟郢也不知自己要去哪。
她对这白塔一无所知,所能依靠的,唯有手中的卦象。
不管怎么样,既然自己在这躯体里如有神助,那卦象大概也不会骗人。
眼前的洞窟愈发幽深,路途也变得曲折离奇,殷惟郢穿雾而出,不停地往前狂奔。
陈易以剑意强压住心湖间残灵的躁动,他耳畔边忽听老圣女“咦”了一声。
还不待陈易把“怎么了”三个字问出口,老圣女便道:
“这些残灵…它们是在…恐惧?”
恐惧?
陈易不禁讶异,这残灵被龙虎山镇压在塔内两千年之久,历经不知多少世,唯有仇恨仍历久弥新,光脚不怕穿鞋的,又有什么值得它们如此恐惧,以致于拼了命地往外冲。
难不成…它们不想跟自己一起死在这里?
倏地如灵光一现,身前的风势嗖地变换,一道无形剑芒直刺眉心而来!
陈易猛地拉身,随后伸手一抓,剑意天地笼罩过去,将之顷刻裹住,在接触的一瞬间,一股反震袭了上来。
很强。
但以速度来论,已经是在四品之上,加之其身为残灵无形无影,纠缠起来极难对付。
虽然不到对付不了的地步,陈易仍眉头微蹙,侧眸就见东宫若疏的身影越跑越远,一路竟畅通无阻,好戏这些神祇残灵根本没留意到她,又或者说…在恭迎她的到来。
前面到底是什么?
念头正拂过,又一残灵扑杀上来。
……………
罡风渐渐平息,衣衫也不在鼓涨如圆。
殷惟郢喘了两口气,她这是…到了么?
陈易呢?还没追上?
殷惟郢赶忙算了一卦,发现他不会有事,只是步伐会慢一点,松了口气,若是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倒宁愿被揭穿真相。
此时,她终于抬起头打量眼前的景象。
眼前赫然矗立着九根青铜巨柱,呈九宫之形交错排布,四周泛起幽绿的磷火,却似乎没有恶意。
这里好像…是一座宫殿。
确切来说,是一座破碎的宫殿,举目所见都是断壁残垣,墙面开裂,砖瓦破碎,殷惟郢走过一步,险些被绊倒,低头看去,发现是副龟甲残片。
她捡起细看,上面歪歪扭扭的文字难以读懂,更看不清晰,再环顾四周,地面铺满龟甲残片,每一片都刻着蝇头小字,字迹间渗着暗红朱砂,像是用血反复描摹过千年,远处宫殿柱身上凸起扭曲的饕餮纹,在幽绿磷火中宛如活物蠕动。
这里到底是哪?
与此同时,一点似有若无的窸窸窣窣声响了起来,殷惟郢起初还以为是陈易在逼近,可仔细一听……
真有声音?!
殷惟郢骇然一惊,待卜卦过后,转头顺着声音看去。
那似是从宫殿深处而来,听上去古朴恢宏,又显得有些笨拙僵硬。
像是歌声?
殷惟郢疑惑不已,怀疑自己听错,她心底莫名升起去看看的点头,便不由自主地缓缓靠近,一步一步,周遭异象陡生。
景象有些虚幻,她好似走在一条大道之上,两侧朦朦胧胧的雾气间,浮过了一道道身影,从满地龟甲中浮现。
近乎参天的巨树垂下一条条根须,三十个人围着巨树跳舞,根须上每条都捆着一具具古老的尸身。
有的三头六臂却青面獠牙,有的戴胜豹尾像西王母,有的乃衔蛇操龙的楚地巫神,有的尸身脚下跪着七具头骨……
殷惟郢不禁喘起了粗气,随着她的愈发接近,
深处的声音好似停顿了一刻。
这时,她才看见,宫殿大门并没有阖紧,而是留了一条幽深至极的缝隙。
一只眼睛,从比深处更深处的地方探来。
祂在紧紧盯着她,
耳畔边,响起了一声似是呼唤的嗓音,沧桑而宏大……
“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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