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大些的血迹滩在石砖上,像是一朵红花。
死的人是龙虎山道士,还是张姓子弟。
当时已是半夜,据最先发现的人说,只听到“咕咚”一声,似有什么往下一砸,他犹豫一阵后决定出去看看,就见到人躺在地上,再也没了气息,随后他慌张间就叫醒了其他道人。
尸身静静躺在面前,全身上下唯有额头一处伤口。
“师弟你当真看见,人是在门边上摔死的?”
“对,那一只脚还在门槛里面……”
“你是想说,他走出门时崴到脚,就不小心摔死了?”
“……”发现尸体的道人沉默了好一会,只能点了点头。
昭熥脸色有些发青,就这样摔死了,谁会信?哪怕真信了,他回去以后又要如何向师傅交代?
死的若是一般弟子也就罢了,偏偏是精锐,更难办的是,还是张姓子弟。
龙虎山贵为天下道门祖庭,广纳八方道种入门,然而真正一脉相传的,唯有门中张姓子弟,自初代天师显佑真君张道陵起,门内便有嗣师、系师之位,分别是天师之子,天师之孙。
而且正一道不同于全真教,全真传法不问出处,正一却天然强调“法脉传承”,龙虎山的天师之位更只在一家一姓间流传,立道两千年来,从未有过别姓天师。
正因如此,每一位张姓子弟,都在门内享有难以言说的地位,平日里虽强调“齐同慈爱”,但在关键地方,张姓与别姓的子弟的待遇差距其实显而易见。
而如昭熥一般的弟子,则是因天资卓越改姓被收为义子,方才成为名正言顺的天师首徒,纵使如此,天师之位也与他无缘。
“如果真是这样死的,那魂魄呢?魂魄还在不在?”昭熥问道,“这里卜卦算不到,翻过来亲自看看。”
身边的几位道人这才猛然想到这问题,有一叫静明的道人赶忙走到尸身周边,掐脉按穴,符纸引火,一根引魂香点到天灵盖上。
许久之后,静明开口道:“魂、魂魄还在……”
静明是静字辈中的佼佼者,最擅招魂引魄之术,他这话没有人怀疑。
昭熥紧皱的眉头舒展一些,但旋即而来是更大的困惑,这样说来……当真是崴到脚摔死的?
那未免太不小心了。
龙虎山并非道武双修的门派,门中弟子虽会习练剑法,但也只是为了剑阵所用,需经年累月下苦工修行的横练功夫,门内鲜有人涉猎,大多数道士身体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崴到脚摔死虽然蹊跷,倒也说得通……
“还有得救吗?”有人问。
昭熥亲自上前,蹲身看了一回,额头都已深陷进去,肌肤下已碎裂开来,骨头已搅入脑子。
“大罗金仙也救不成了,”他摇摇头道:“这事不用闹太大,待会简单说一遍就是了,拿棺木放好,之后抬出去。”
静明
人死都死矣,那只能去想下一步怎么做了,不能因小失大,踏入这里,龙虎山本就做好了全军覆灭的最坏打算,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斩邪剑要紧。
念及此处,昭熥再不犹豫,决定把这事轻拿轻放,甚至不必惊动那些白莲教人。
“都小心警惕些,守好夜,不要再让人乱走。”昭熥吩咐道。
几人领命过后,便收拾好尸身,退回到寺里,道人们对这座古寺并非全无戒心,留宿于此不仅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而且还有人守夜,设下了严密的禁制。
如今这一出,比起有妖魔作祟,更像是意外。
陈易也感觉如此。
因为他是看着那龙虎山道人死的。
说起来他还在厢房里,东宫若疏在歇息,而他整日守夜,无意间往窗外看去,就听见“咚”的一声。
那时他还愣了一下,谁都想不到,走到门槛上崴到脚,往地上一摔,人就死在面前。
这种无论如何都是始料未及的事,最多说一句点太背了。
而且陈易还比他们更先看过尸身,没有妖怪、没有鬼魅、更无神佛,死相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有点吵…”东宫若疏揉着眼睛醒来,而后又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好好休息吧。”
“…哦,你不睡吗?”
“我守夜。”
“你守夜…那谁守着我呢?”
这话说得莫名可爱,陈易笑了笑,温柔道:“我守着你。”
她把脸贴了过来,枕在手背上,撒娇般地喊了声:“守着我嘛。”
脸蛋温暖极了,微微红潮透过了雪嫩的肌肤。
不一会,她便沉沉睡下,陈易贴了好一会才缓缓放开,轻轻吐了口气,哪怕老圣女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里面会是个不得了的存在,然而这般小女子的姿态实在叫人不住放松警惕。
暂时亲近些也无妨。
陈易侧过眼眸,继续守夜。
…………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后半夜。
又有人不小心死了。
突然一声惨叫惊动了整座古寺,又有人死在了寺里,整座寺庙震动起来,当即就有几人持剑转出门扉,就见有一道人死在厢房内,据同一厢房几个守夜的人所说,他是打瞌睡时,睡着睡着突然猝死了。
死的不是别人,正是静明,昭熥之前还跟他确认死者的魂魄,转眼他也成了死者。
当即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先前还想轻拿轻放,眼下再也瞒不住,无论是龙虎山人还是白莲教人都发现了尸身,而在从昭熥口中得知先前已有一人死了,当即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什么妖魔鬼怪在作祟?”
“该、该不会是我们冒犯了这座寺庙……这寺庙有灵所以才……”
“白莲教人没事?他们竟然没事?!”
道人们的嗓音颤抖,充满了惶恐,不见妖魔、不见邪祟,就这般接二连三地蹊跷死亡,他们虽修道法,却从未经历过这等诡异情况,恐慌不断蔓延,与凡夫俗子碰到妖魔鬼怪并无差别。
妖魔鬼怪的本身并不值得恐惧,超脱认识以外的东西才真正叫人恐惧。
在道人们惶惶不安中,忽有一白莲教人跪伏下来,狂热大叫道:“红阳劫尽,白阳当兴!无生老母保佑!无生老母保佑!”
余下一众白莲教人不约如同跟着跪下,一个接一个,面上挂着狂热兴奋的神色,口中喃喃不断,仿佛经文得到印证,正道得到显明,真空家乡才是一切的终极归宿。
这些狂热的叫声如同往热锅里添油,本就惶恐的道人们更加胆战心惊。
“这寺庙有鬼,肯定有鬼!”
“就是那些邪人的鬼!”
“邪法、定是邪法,否则他们怎会没人出事?我就说不能跟他们走一起!”
咄咄逼人的话语落下,当即就有白莲教人跳出呵斥。
“你们这群臭牛鼻子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你爷爷我行事光明磊落,怎屑于干此等混账事!”
“臭牛鼻子趁早皈依了无生老母,将来真空家乡还有你们一席之地!”
……不知是哪方先骂不过抽剑威慑,一把把刀兵唰唰地应激亮出,顷刻间古寺内有如火药桶,只消一点火星就会炸裂开来。
关键时刻,还是圣子们拉住了白莲教人,昭熥拉住了龙虎道人,连番呵斥声落下,两方才慢慢拾回冷静。
不过本就不多的信任,也所剩无几。
紫慈航扫了道人们一眼,道:“此事我圣教绝无干系,诸位若是信不过我们,那就要么请打道回府,要么就请先行一步。”
道士们彼此看了几眼,交换了眼神,眼中去意已决,一夜接连有人意外身死,这诡异的寺庙是绝不能再待下去了。
昭熥虽然心有不安,担心白莲教在背后捅刀,但眼下情况,还是先行一步为妙,这古寺实在算不上安全。
于是,这一行道人纷纷收拾东西,把尸身收敛入棺木,动身起步。
陈易望着那两具被装进棺材里的尸体,深锁眉头。
诵起咒法,睁开天眼。
还是老样子,没有妖怪,没有鬼魅,静明死得自然而然,像是你在村子里,听到有个人某天太累了回到家睡一觉,大家都不当回事,但到了吃饭的时间却再也没起来。
可一夜间连死两个人,而且都是龙虎山人,死得再自然,也蹊跷反常。
陈易思绪连转,去问老圣女,后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明白,我也想不懂,怎么就这样死了……有什么共同点么?”
“都是龙虎山人,那静明检查过前一人的魂魄,就这些了。”
“这样看来,莫不是其中有什么咒诅,以魂魄相传?”
陈易敛了敛眸子,确实有这种可能也说不定,但还是真相还是弄不清,危险的源头依然未知,这才是最叫人害怕的。
衣襟被扯了一扯,他转过头,就见东宫若疏瞪大着眼睛,颤颤地有些害怕的模样。
“好、好可怕。”她嗓音有点抖。
“不怕,有我在。”陈易顿了顿,故意交代道:“这里面或许是某种以魂魄相传的咒诅。”
殷惟郢滞涩了一下。
人死则死矣,虽有点担心,但她本尊远在天边,再怎么伤不着她,可如果是以魂魄相传的咒诅……
那下一个盯上的,会不会就是她?
殷惟郢打了个寒颤。
“你、你…你别离我太远,我不敢睡了。”她赶忙起身,紧紧抓住陈易的衣摆。
她刚才不过是在装可怜,现在是真有点可怜……一有危险,她就下意识会依靠陈易。
感受着衣摆被扯住的触感,陈易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但一下又想不太起来。
再一回头,道人们已经动身,迟点再琢磨也不迟。
离开了古寺,道人们继续顺着古寺后的道路前行,周遭愈发昏黑得彻底,眼前道路却宽阔得近乎一望无际,仿佛走在阴曹地府。
不,阴曹地府没这般死寂。
古寺渐渐远去,但道人们还是心怀警惕,呼吸声愈发局促不安,眼前的道路仿佛有万里之遥,不知到哪里才有真正的安全可言。
陈易一直在仔细观察,却始终没发现任何异样,唯一值得说的是,他侧眸看见青元眼眸微敛,似在思索。
或许周依棠看出端倪,又或许她早有预料,若是可以,陈易反而想当面现身去问上一问。
咔。
一声不同寻常的声音响起,众人都停住了脚步,踩到什么的那人停住脚步,低头一看,发现是瓦砾。
火光照过去。
巨大的阴影像是潮水般往外退开,轮廓在眼前起起伏伏、犬牙交错,一座座垮塌的石像散落在四周,半埋进地下,地层仿佛经历过塌陷,神像开裂,墙壁倾斜,与其说是一偏废墟,不如说是一尊尊神像的荒坟。
所有人都呆愣在了原地。
火把摇曳的光斑掠过断壁残垣,照出满地碎裂的神像,那些神像形状怪异,像无数倒扣的陶碗嵌在土里,裂开的豁口里泛着湿润的青苔,无尽的荒凉弥漫,似在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这些…都是野神淫祀?”有人出声道。
“如果不是野神淫祀那些邪祟…怎么会被埋在这种鬼地方……”
“那得是何方神圣…把这些邪祟都埋在这里?”
话音落耳,昭熥面色惊疑不定,他忽然想到长辈们口中,龙虎山开山初时伐山破庙,镇邪封魔的故事。
而炼魔渊,就是由此而来。
若这些神像都是邪祟的话,从风水上来看,之前走过的那座古寺,是在把这些邪祟都镇压这里……念及此处,昭熥不觉间打了个寒颤。
他们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进,跨过这满是神像的废墟,那些神像也似在越过他们,满地的断壁残垣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连青苔也泛起浓浓的腥气挤压鼻腔。
眼前固然诡异古怪,但道人们唯有按捺住惶惶不安,竭力从四周打量更多的线索。
忽然有人在开裂的石像上发现了一行血字。
“伐我山、破我庙!此恨不平,终不为人!”
众人惊愕得说不出话,许久后才有人颤声道:“石、石泣血?”
民间总有传说,含冤而死之人,若本性良善,又不愿投胎,便会化为巨石,每当阴雨之事,便流血不止。
龙虎山开山已近两千年,这些血字至今仍留于此地,被生生镇死在这里的野神淫祀,到底有多么强烈的悲愤与冤屈?
昭熥喘了几口气,为避免动摇军心,安慰众人几句,带着大家继续前行。
火光在黑暗中慢慢推移。
但是不久,
像是撞上了一睹墙壁,火光忽遇阻碍。
道士们提心吊胆,一把把火炬聚拢,领头的昭熥快步上前,小心翼翼把周遭照开、照清!照出了……
一面染血的石碑!
驮碑的霸下的头颅断裂开来,有人脚下嗑到硬物,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只眼睛,那霸下手足亦是断口,像是活生生切断,仿佛眼前的不是石雕,而曾是某种活物。
淋漓的鲜血在碑上涂抹成一个个字迹,死者奋笔疾书之中,把有生以来的所有不甘都烙印了上去。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众人浑身发软,有几人一跌坐下来。
噗!
有人突然口喷鲜血,毫无预兆地摔倒在地,一动也不动。
他的脸色并无变化,死前还没来得及惊恐
鲜血泊泊淌出,蔓延到脚下,有人忍不住尖叫出声,下一刻又刹那指住,眼睛突然爆裂出来,当场气绝
什么征兆都没有,极其突兀的,又极其自然的,当场有两个人生死,在这之后,恐慌被彻底引爆。
有什么东西在取人性命,有什么东西在痛下杀手,那是什么,又在哪里?
陈易如同隔岸观火,尽量冷静地分析眼前的情况,可是却忽地感到一阵汗毛倒竖,浑身发麻。
像是有无形的剑尖刚好晃过,
紧接着突兀暴起,
朝他?
不,
是在朝他身后的东宫若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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