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楼三层里,昭熥等龙虎山道人在跟白莲教圣子们商量。
恰巧的是,陈易这边也在商量。
她的目光依旧很冷,哪怕是眼前这副模样,但也仍然从中看不到多少波澜,更不见一丝好气。
有发丝黏在腮边,陈易伸手去拂,她一巴掌拍了下来。
陈易眉头微皱,倒也不气,慢慢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话是我该问你。”她回道。
陈易敛着眸子,明白她想问的话绝不止这一句,而是有许许多多,他便笑道:“我没有回答的打算。”
“巧了,我也没有。”她道。
陈易好笑似地勾起嘴角,自入三品以后,他就不再回避周依棠的锋芒,师傅这名头愈发变得不再沉重,何况她眼下顶着一寅剑山平凡女修的身份。
大手一伸,青元便被拽了过来,她下意识定住不动,却发现根本奈何不了陈易的力量,一把被他扯入到怀里。
“你疯了?”
“你一个小婢女,我占点便宜怎么了?”她化身成青元这副模样,跟陆英差不多高,比之前的形象要矮不少,恰好能显得小鸟依人。
虽说这副长相样貌一般,可是,陈易知道她本来就姿容绝佳,所以哪怕眼下的相貌再难看,也会跟记忆里的模样叠在一块,这是种朦胧的美。
“放开。”她冷冷道。
那逆徒不仅没松手,反倒从后背贴了过来,颇为无赖道:“不放。”
青元呼吸略微急促,恼怒喝道:“楼上有人!”
“正好。”
陈易靠到椅子上坐下,一把把她抱起,放到大腿上。
哪怕看不到她的脸,依然能觉得冷若寒霜,陈易忽觉怀念,前世关系僵硬的时候,他时不时也像这样把她抱在怀里,当小女孩似地羞辱她,她比他要高一些,还是他的师傅,所以看上去格外的别扭。
不过陈易完全不以为杵。
他以不以为杵青元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想要推开却推不动,冷声道:“你杵到我了。”
陈易默默调整了下剑柄的位置。
青元浑身说是僵硬但也不尽然,说是放松也绝不是,她只是暂时挣扎不了,陈易猜测她主动压制了修为,受限于此地的情况,不能轻易解开。
房间蓦然陷入沉静,夫妻二人久违地再度独处,彼此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许久之后,少有的,她先开口道:“龙虎山是为寻剑而来。”
“…那座剑阵用的?”
“不错,三五斩邪剑,他们寻的是雄剑,就在这里,至于雌剑……”
“看来就是…泰杀剑,”陈易反问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跟你说这些无用。”
“无用?你分明是不想这么早告诉我,哪怕是这个时候说,也只是为了揭开冰山一角,勾起我更多的疑惑。”陈易笑了声道:“你以为我看不穿你么?”
“你确实看不穿。”青元顿了顿道,“因你好色。”
“我好色但我不信任你。”
“如今你连你师傅都不信,我也不知你信谁,”陈易正欲冷笑回怼,她话音悠悠道:“殷听雪、闵月池、殷惟郢?”
陈易眨了眨眼睛。
“祝莪、闵鸣、秦青洛、冬贵妃、林琬悺、东宫若疏?”
如数家珍。
陈易的脸色有些尴尬,只能佯装听不清般咳嗽了两声。
话说回来,她话里没提陆英,是因陆英如今的无我心境,还是因她觉得在她眼皮底下二人没戏?
念头只掠过一刹,又重回正轨,陈易挠了挠脖颈的吊坠绳子,缓缓道:“龙虎山在谋划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他们求剑归山,绝不只是对付白莲教那么简单,白莲教背后的神祇来头再大也不至于此。”
青元面容平静道:“我知道。”
“那你还帮他们,周依棠…你到底又在谋划什么?”陈易尽量把语气放缓些,“你我两世师徒,你知根我知底,为什么这样的大事不告诉我?”
“我原本打算告诉你。”
“哦?”陈易很是怀疑。
“陆英一路南下,苍梧峰的衣钵真意,已明悟十之七八,我在渐渐消弭我的后顾之忧,之所以暂时瞒你,只是因你最喜横插手脚,致使变故陡生,而现在,我要做的事都几乎万事俱备,只欠最后东风……”
说到这时,兀然听她沉默了一阵,好半晌后,嗓音平平地问道:
“那夜,你为什么不留下来?”
“……你那表现得为免太突兀了,又低头认错,又大大方方领我去看剑阵,还给我亲亲抱抱,最后还说晚上要来找我,太拙劣了,肯定不安好心,”陈易顿了顿,好笑道:“我要继续在那呆着,谁知道我会不会北朝?”
她没有回答。
陈易愣了下道:“你真想朝我啊?”
夜色间,青元猛地侧过脸来,回以冷笑。
陈易半点胆怯都无,直接朝她脸上亲了一口。
她怒恼地瞪了他一眼,却拿陈易无可奈何,冷哼一声,故意往深些一坐。
陈易眉头兀然有些酥了,他比周依棠愈强一分,她表现得就愈有一分人味,前世如此,如今也是如此,就类似以前他刚刚拜入山门,表现得很没脸没皮。
可他还是没想明白周依棠为何如此。
青元侧眸而视,似是一瞬间读懂他在想什么,一时却不言语,他以为她一直没有跨过那道坎,她也以为如此,可其实稀里糊涂间就跨过了,那时见他走出一条新的道路,心乱如麻,剑心不稳,便荒唐了一回。
她心里或许并没有什么坎要跨的,只是这徒弟太笨了,猜不到罢了,她也不可能明言。
该问的都问了,问再多她也不会回答……他慢慢把青元放了下来,戏谑出声道:“师尊,我可是出了名的守身如玉、良家公子,这么简简单单就想朝我?门都没有。”
………
“青元道友,你没事吧?!”
“他、他人呢,没对你做什么吧?”
“让你受委屈了,这等淫贼,合该我们联手杀之!”
待昭熥等人与白莲教诸圣子商议过后,被当作质子的青元也被放了回来,无论哪边人都想寻到陈易的身影,却怎么找也找不见。
人不见了。
来得毫无迹象,去的也好毫无踪迹。
“无事,他不敢对我下手。”
青元只是简单回复,众人看她衣衫整齐,显然没受什么委屈,不禁都松了口气。
昭熥走近,简单宽慰了两句,见她点头便不再多说,陈易不过随手一指寻了人当质子,本就不会有什么大碍,而哪怕真有大碍,那也是寅剑山的人,并不影响整体计划,他们龙虎山之后自会赔礼道歉,这也是为何他们答应让她当质子的原因。
有个质子,只是给彼此暂时和谈的信心罢了。
话虽如此,不过这个陈易…终归是个不安定因素。
昭熥抬眸朝白莲教那边看了一眼,目光正好与紫慈航对上,两边原本势同水火的人,此刻不约如同地走出厢房,来到长长的廊道上,一边走,一边慢慢谈。
昭熥掐指微算,确认人已远去,紫慈航亦是细细探查了一番周遭气机。
“他肯定也对塔内的东西感兴趣,找到塔后,我们先联手杀了他?”昭熥直截了当。
“你们龙虎山是真阴狠啊,”话虽如此,紫慈航并无异议,他缓缓道:“正有此意。”
昭熥眯起眼睛笑了起来,道:“跟聪明人讲话,就是容易。”
陈易在一旁也微笑地点了点头,听聪明人讲话,其实也很容易。
紫慈航便在与昭熥慢慢交换情报,小心推演,分析入塔之后,该何时动手,又要谁先动手,他们推测陈易肯定会十分警惕,但他势单力薄,警惕一方,就必定会拉拢另一方……陈易听得津津有味,觉得他们分析得都十分在理。
待二人达成共识,彼此互相看了一眼,几乎都要抬手击掌。
陈易插入到二人的眼神里,左看看,右看看。
啪!
他拍了拍手,自顾自替这两人击了个掌。
……………
出了戏楼,回头一看,先前被狐仙娘娘引走的仙子仙人们慢慢从远方回来,陈易面色如常,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殷惟郢反倒眉头微蹙。
春风满面的,
一看就是见女人回来了!
可恨她现在本尊不在,不然准能兴师问罪,叫他乖乖认猪,话又说回来,他是见谁去了,殷惟郢仔细回想,那些道人里面也没几张熟面孔,而且多是龙虎山人,里面是有几位女修不错,但顶多是有些姿色,莫说是不及太华神女,便是东宫若疏也不如。
见他慢慢走近,殷惟郢眼波微转,既然眼下身处东宫若疏的身体里,何不先试一试追问一番,看他怎么应对,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陈易见东宫若疏驻足在那里,一副妻子期盼丈夫回家的模样,正要笑脸相迎,下一刻却倏地微僵。
“你…去见别的女人了?”她以求问的目光说着,还凑到他伸手嗅了嗅。
陈易很快缓过脸色,道:“只是熟人而已。”
既然是熟人,那必是熟到床榻上无疑了!殷惟郢恨恨地想,自己多了解他啊。
眼下正琢磨着要怎么发作呢,那些仙人仙子们便缓缓迎了过来。
陈易赶忙就迎了上去。
他们似乎追逐打闹了一通,消耗了不少精力,一个个对装神弄鬼赶人走这件事都变得兴致缺缺,而且因为有龙虎山人在,大家也就都不想去招惹。
陈易注意到,如果在这些仙人仙子们眼里,白莲教这群人是执着的疯子的话,龙虎山的人就是甩都甩不掉的牛皮藓。
显然前者其实能给他们带来不少乐趣,而龙虎山的人却叫他们厌烦。
“本来以为只有这些疯子来的,赶走就好了,没想到那些牛鼻子也来了……唉,你们这段时间怕是见不成圣天子了。”彩霞仙子叹口气道。
陈易略作犹豫,而后问道:“圣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彩霞仙子努力在找词来形容,“圣天子,是个…很道理的人。”
“很有…道理?”
…………………
…………………
庞大华美的白玉宫阙里,萦绕着仙界般的琼光,周遭泛着朦朦胧胧的薄雾,美得难以想象。
有个游魂四处飘来飘去,眼前纷繁,一边看,一边还不住“哇”了好几声,
还能是谁呢?
除了东宫姑娘,还能有谁?
东宫若疏来这已经好几天了,一睁眼,便发现自己出现在软绵绵的云雾大床,从廊道的门窗看去,便能见到宫嫔们来来往往,说说笑笑,接着便注意到了她,一下就全都迎了过来,热情地把她招待。
此间宫阙的主人,大家都把它叫做“圣天子”。
廊道的尽头,迎面就朝着东宫若疏而来。
东宫若疏赶忙停住脚步,正想学着那些宫嫔们行礼呢,却一下忘了,顿时显得手足无措起来。
圣天子笑道:“如果你不知如何行礼,那就不要行礼了。”
东宫若疏点了点头,想了想后,出声问道:“圣天子啊,你今天又要教我什么?”
“哦,看来你准备好了?”
“嗯,每回见你,你都要说上好多好多话。”东宫若疏老实回道。
圣天子哈哈大笑,旋即缓缓道:“说得正是,那便顺着话来说吧,我今天要教的,是‘德行’。”
“德行?”
“不错,要从哪说起呢,就从刚刚的行礼说起吧,你不知如何行礼,那就不要行礼了,我为天子,常常忘了自己是天子,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尊贵,我不知道我的疆土在哪里,来年又有什么收成,我不知道我的人民有多少,又要上缴多少赋税、服多少徭役。
木头里如果生了灵芝,那么这座家族就要兴盛了,木头如果生了灵芝,那么这家族就离垮塌不远了,到底是兴盛还是衰亡,人们争论不休,嘈杂不已,于是就有人出来说盛极而衰,企图囊括,自以为聪明。
可当真是盛极而衰吗?为什么许多家族,还未盛极便已衰亡呢,又为什么许多家族,至今仍如日中天,不见极致的,又有为什么无数家族埋葬在死地里,再也不见天日呢?一句话不足以囊括万物,窥一孔不足以知全豹,没有什么可以以小见大的,我见过火在水里燃烧,槐木扎根在金石之上,矛盾的事物共处一处,并不互相排斥,就好像茫茫一团浆糊,只是人不知自己活在浆糊里,其实从古至今,人能做的只有做好自己,这就叫‘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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