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窝头真香

暮色如墨,缓缓漫进周家小院,屋檐下的冰棱正根根狰狞,仿佛在诉说着冬日的苦寒。

周秉义望着那抹消失在门框外的碎花棉袄背影,喉头不禁泛起一阵酸涩。他忽然想起弟弟在师部时,满脸骄傲说的那句“哥,我遇着个天仙似的姑娘”,此刻,他已然信了十分。

厨房里,铁铲刮过锅底,发出清脆的声响,惊醒了他的回忆。紧接着,酱醋爆锅的香气裹挟着油星子,丝丝缕缕地窜进堂屋。“真香啊!”周秉义忍不住感叹,顿时觉得饥肠辘辘,嘴里也开始生津。

“那肯定,秉昆这孩子眼光还是不错的。”李素华微笑着,将炕桌上的笸箩往里推了推,那纳到半截的千层底在煤油灯柔和的光晕下,泛着温暖的柔光。

“等会儿你尝尝娟子腌的酸菜,可比你们兵团伙房的强多了。”老母亲眼角的笑纹似乎伸展开来。

郑娟端着粗瓷海碗走进来,恰好听到周母正絮絮叨叨地说着:“……娟子这孩子心细啊,上个月我感冒咳嗽,她整宿都没睡踏实,一会儿给我端水,一会儿帮我量体温,可把她累坏了。”话语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偏爱。

只见酸菜汤上漂着诱人的油花,新炒的白菜粉条盖在金黄的窝头上,窝头上竟然还卧着两个荷包蛋,色泽诱人。

“大姨,您净说这些。”郑娟轻轻嗔怪,一边把筷子摆成齐整的八字。粗瓷海碗落在炕桌上,那清脆的声响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郑娟布菜的手指细白如葱,酸菜汤上浮着的油花儿打着旋儿,仿佛在欢快地舞蹈。金灿灿的窝头咧开嘴,像是在笑着迎接归人,荷包蛋静静地卧在白菜粉条间,恰似两轮温暖的小太阳。

“秉昆哥说厂里新设备金贵,得守着。那些老工人啊,就只相信自己的技术。”她垂着眼帘,把碗筷往周秉义身边轻轻凑了凑,围裙下摆还沾着些许灶灰,却丝毫不影响她的温婉气质。

就在周秉义军帽摘下的瞬间,几缕冰霜在他鬓角一闪而过,随即掉落在炕边,立刻化成了一小滩水。

周秉义轻轻摩挲着帽檐上尚带体温的五角星,眼神中透着一丝小心,而后将它放在身边。接着,他拿起筷子,顺手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窝头,迫不及待地往嘴边送,实在是饿得不行了。

周秉义咬了一口窝头,玉米面混合着黄豆的醇厚香气,在舌尖上缓缓散开,那熟悉的味道瞬间弥漫整个口腔。

兵团师部食堂的窝头,总是掺着粗糙的麸皮,咽下去的时候,就像吞了一把沙子,干涩难咽。而此刻,捧着这热乎乎、香喷喷的窝头,周秉义只觉得仿佛捧着一份沉甸甸的安心,家的温暖在心底蔓延开来。

“怎么回来得这么匆忙,提前连个信都没有啊?”李素华满眼慈爱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大儿子,眼神中满是心疼与关切。

周秉义将口中的鸡蛋咽下去,话语在舌尖转了好几转,才缓缓说道:“师部派我们到吉春驻点半个月。我是跟着车,夜里才到的军区招待所,明天八点钟之前还得回去集合呢。”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些被风雪肆虐的艰难岁月,从未在他生命中留下痕迹。

李素华看着满身风尘的儿子,心疼地叹道:“这天寒地冻的,多磨人呐。”

“妈,这是师部交代的任务,没啥辛苦的。再说了,还能回家看看您,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周秉义说着,又看向正在收拾针线的郑娟,眼神里满是真诚,“郑娟妹子,我妈多亏你照顾了。秉昆能遇上你,那真是我们周家的福气。”

郑娟的手微微一抖,手中的钢针不小心在食指上戳出了一个血珠。她刚下意识地要往围裙上蹭,周母已经一把扯过她的手指,心疼地含进嘴里,说道:“哎哟,这傻孩子……”

话还没说完,周母自己的眼眶先红了起来,“你们哥俩都是这样,光知道报喜不报忧。上回秉昆去车间,胳膊受伤了,还是娟子帮着换药、照顾……”

郑娟轻轻抽回手,微笑着说道:“姨,不碍事的。秉义大哥,你也别谢我啦,秉昆才是我家的大恩人,我做这点可微不足道。”

在周秉义错愕眼神中又说“我去厨房再收拾一下,还给你们熬了姜汤,你们慢慢聊。”说完,便转身轻盈地走出了房间。

周秉义的目光缓缓扫过母亲红润的面颊,又落在窗棂上新糊的棉纸上,最后定格在郑娟出门时发间那根磨得起毛的蓝头绳上。八个月前离家时,西墙根还堆着没劈的柴垛,如今连火墙都重新抹上了黄泥。这个总是垂着眼眸,温婉恬静的姑娘,竟把这个家守成了温暖的避风港,让漂泊在外的他们,有了归巢般的安心。

屋里点着煤油灯,周秉义仿佛想起什么,伸手从军大衣的内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就在这时,煤油灯“噼啪”一声,爆出一个灯花。正在一旁纳鞋底的李素华,手中的针尖猛地一顿。她抬眼看向油纸上印着的“吉春食品厂”红色戳记,那上面斑驳的油渍,像极了多年前扯破的牛皮纸留下的褶痕。

“妈,这是师部特供的茯苓饼……”周秉义话还没说完,就见母亲忙不迭地用袖口反复擦拭着炕桌的边沿。炕桌上新刷的桐油,在灯光下泛着水光,映出她微微颤抖的嘴角。

李素华轻轻摩挲着油纸的褶皱,缓缓说道:“那年你爸带回来的京八件,包装纸上也是沾着这样的油星子。”

说着,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她看见十二岁的周秉昆,去偷被你姐藏起来的京八件,结果被丈夫皮带扣抽在身上,留下的红痕在煤油灯下,就像一条扭曲的蚯蚓。

周秉义把糕点轻轻往母亲那边推了推,说道:“妈,您尝尝这个,这是冬梅特意嘱咐我带给您的。她说你喜欢这种香甜。”

李素华突然伸手攥住儿子的手腕,搪瓷缸里的热水被晃出一圈圈涟漪。她声音有些哽咽地说:“你弟从那以后就不爱吃甜。那几皮带仿佛抽在我的心里。”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一下子哽住了。这时,窗外的北风呼呼地刮着,卷着雪粒子扑簌簌地打在窗纸上。

周秉义坐在炕沿,军大衣上的铜扣子硌得他有点难受。他也想起了以前的事,说:“那天我也记得您给周蓉裁的确良衬衫,手被剪刀划了个口子。我当时攥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去给你找纱布,还敲了好久周蓉的门,她没开。”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茯苓饼掰成两半,糖霜像雪粒子一样,落在蓝印花布上,“后来秉昆出门去了卫生所要回纱布碘伏,回来就去偷周蓉藏起来的糕点。”

李素华的眼泪吧嗒吧嗒地砸在油纸上,洇出一朵暗色的花。她手紧紧抓住儿子的军装下摆,着急地说:“我当时就该把整包点心都给昆儿。你说他现在还记恨不?前几天娟子给他补棉鞋,他非要把新棉花全絮在我被子里……”

这时,从厨房飘来了煨姜汤的甜香,还隐隐约约能听见郑娟哼唱的小调,混合着红糖的气息,慢慢漫进堂屋。周秉义看着糕点上的并蒂莲模子,说:“当年摔碎的那块点心,不也是这个花样吗?”

李素华的手指突然抖得厉害。她又想起了丈夫当年摔碎点心时,飞溅的瓷片,有一片正好扎进小儿子捡碎渣的手心里。就在这时,隔着棉帘,郑娟端着姜汤的身影映在窗纸上,那暖黄的光晕,就像一块温热的膏药,慢慢地敷在记忆的裂痕上。

“那天我本该说句话的。”周秉义突然开口,喉结上下动了动,“看着秉昆缩在厨房后面委曲的哭泣,我觉得书上的保尔·柯察金都在笑话我。”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军装的第二颗纽扣。

李素华把半块茯苓饼重新包回油纸,又细心地系上麻绳,说:“不吃了,现在昆儿在厂里受重视,福利侍遇都好,不缺这些个吃食…”她低垂的眼睛里泛着水光,“你爸上个月来信,还问蓉儿的地址,还以为家里我在照顾昆儿……”

突然,一阵呼啸的北风猛地卷开门帘。郑娟端着姜汤走进来,一眼就看见母子俩对着油纸包,谁都没说话。

跳动的灯影里,并蒂莲的轮廓在墙上晃来晃去,渐渐就像周秉昆小时候写在墙角的那个“忍”字——那个字迹早就被新糊的报纸盖住了,可却像一根生锈的钉子,一直钉在记忆的最深处,怎么都拔不掉。

“大哥,再喝碗姜汤暖,这一路奔劳,天寒地冻的,还是姜汤有效”郑娟说完又出了门,把空间尽量留给许久未见的母子。

周母慈爱的看着出门的郑娟,让周秉义趁热喝姜汤,然后又絮絮叨叨地说着郑娟的温柔、善良和细心……周秉义静静听着,心里忽然变得格外安稳。

他看着母亲,相较于自己下乡前,母亲明显丰润了不少,面色红润,步伐也愈发稳健。可以明显看出,母亲这些日子过得健健康康、顺顺利利,这和眼前这个叫郑娟的女孩子,必定有着莫大的关系。周秉昆啊,还真是找了个好姑娘。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着,发出尖锐的声响。周秉义透过门帘摇曳的空隙,望见正在厨房忙碌的郑娟,吃着可口的饭菜,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明艳踩着军靴离去的背影。

省军区招待所那高大的红墙,在记忆里晃了晃,最终被眼前这昏黄而温暖的灯光揉碎。

周秉义和周母边吃边聊,从当初刚下乡时的种种不适应,到后来咬牙坚持下来的艰辛,一桩桩、一件件,仿佛电影般在眼前回放。

周秉义还说起自己凭借着文笔,获得了师部的关注,进而上调到宣传科当了干事。短短八个多月的时间,社会就像一块磨砺石,既能让精铁铸就的锈剑开锋,绽放光芒,也能让外表看似光鲜的朽刀,在岁月的打磨下折断。

李素华问起她已经认可的准大儿媳郝冬梅的情况,周秉义一如既往地报喜不报忧,两人之间曾经有过的矛盾只字未提,尽挑着甜蜜的事儿说:“现在冬梅在村里可成了宝贝疙瘩,大家都好吃好喝地侍候着。秉昆帮她们运作来的拖拉机,在村里那可真是大显身手,给村里的生产帮了大忙。”

他心里明白,女人的底气往往来自于自身的强大,郝冬梅非常清楚这一点,只有自身足够优秀,才能与不断成长中的自己并肩前行。

人世间之周秉昆的善良永不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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