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正日,天刚蒙蒙亮,老槐树的枝桠间便坠满了露珠。小荷踩着青石板往祠堂走,鞋尖沾了湿意,发间半枚玉簪在晨雾里泛着温润的光。远远便听见敲梆子的声响——是王伯,每年清明他都要天不亮就来祠堂,说是\"敲醒沉睡的树灵\"。
\"小荷!\"王伯从祠堂门里探出头,手里攥着把竹扫帚,\"快来搭把手,虎子把这供桌擦得比脸还亮!\"她加快脚步,绕过廊下挂着的纸灯笼——都是虎子昨夜和几个半大孩子扎的,竹篾骨架歪歪扭扭,却糊了层薄如蝉翼的棉纸,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影。
祠堂里果然热闹。虎子正踮着脚往供桌角贴剪纸,鼻尖沾着浆糊,见小荷进来,举着张红纸喊:\"阿姐你看!我剪了槐花!\"那剪纸歪歪扭扭,花瓣却叠了五层,倒比王婶的手艺更有股子憨劲。小荷笑着接过,替他理了理歪掉的额发:\"比去年强多了,去年把兔子的耳朵剪成了蒜瓣。\"
\"那是三娃子抢我剪刀!\"虎子急得直跺脚,\"我跟他说要剪槐花,他偏要剪兔子......\"
\"好了好了。\"王婶端着青瓷盆从后厨出来,盆里泡着新摘的槐花瓣,\"虎子去把梁上的红绸再抖抖,别让灰落了供品。\"她转头对小荷眨眨眼,\"昨儿夜里我梦见安梅婆婆了,她站在老槐树下,怀里还是抱着那个穿红肚兜的女娃,说'今年槐花甜,要给孩子们多留两碗'。\"
小荷闻言一怔。供桌上已摆好了粗陶碗,第一碗盛着槐蜜粥,米香混着槐香在空气里打着旋儿;第二碗是新晒的槐花干,用红绳扎成小把;第三碗最讲究,是槐月昨夜守着锅熬的槐花膏,琥珀色的膏体在碗里晃,像凝固的蜜。
\"阿姐!\"槐月抱着一摞黄纸从偏房出来,鬓角沾着草屑,\"族谱找到了!在梁上的樟木箱里,压在太奶奶的陪嫁首饰盒底下。\"她把黄纸摊在供桌上,泛黄的纸页间飘出陈年老墨的香气,\"你们看,丙申年那页——\"
小荷凑过去。泛黄的纸页上,墨迹虽淡,却还能辨认:\"槐氏第三十代守陵人槐安氏,嫁李庄李文远,育有三女。次女槐枝,生于丙申年槐花落时,性喜草木,善培新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乙巳年春,槐枝携幼女返村,于老槐树下植新槐七株,立碑记曰'槐根连脉,世代守之'。\"
\"幼女?\"虎子扒着桌沿看,\"是不是就是太奶奶?\"
\"该是你太奶奶的姑祖母。\"槐月笑着摸他脑袋,\"也就是说,咱们现在守的这棵老槐树,是三百多年前那位小女娃亲手种的。\"她指尖划过纸页边缘的批注,\"看这儿,民国二十三年的记录:'槐氏守陵人槐花,率村民以槐枝编篱,护村抗旱,乡人感念,立祠祀之'。\"
\"原来阿婆的阿婆就叫槐花!\"虎子突然跳起来,撞得供桌上的槐花膏晃了晃,\"那我现在是不是该叫太奶奶的太奶奶为老老太奶?\"
\"虎子!\"王婶笑着拍他后背,\"当心把供品碰洒了,仔细安梅婆婆晚上来揪你耳朵。\"她转身去灶房,\"我去看看槐花糕蒸好了没,今年多揉了两把槐花瓣,保准比去年软乎。\"
小荷望着供桌上的族谱,忽然想起昨夜父亲说的话:\"你太奶奶临终前,把半枚玉簪塞给我,说'等槐花再开三回,交给能接住甜的人'。\"此刻,玉簪在发间微微发烫,像是在应和什么古老的韵律。
\"阿姐!地宫张伯来了!\"槐月突然扬了扬手里的竹篮,\"他说带了灵泉的土,要掺在老槐树的根下!\"
祠堂外传来脚步声。张伯穿着靛青布衫,肩头扛着个粗陶瓮,瓮口封着红布,\"这土是我在灵泉边挖的,沾着泉眼的灵气。\"他蹲下身,揭开红布,露出黑褐色的泥土,\"老槐树的根须去年扎进了地宫石壁,我瞧着是好事儿——地脉通了,树灵就能护着咱们村更久。\"
父亲从后殿走出来,手里捧着个木匣,\"张伯来得巧,我正要把这个给你。\"他打开木匣,里面是地宫里带出来的碎玉片,\"这是当年镇水棺的残料,你拿回去垫在灵泉边的土里,说不定能让槐苗长得更旺。\"
张伯接过木匣,浑浊的眼睛亮了:\"当年我爷爷在地宫当杂役,说镇水棺是用千年槐木做的,刻满了护佑的符咒。\"他把陶瓮放在供桌旁,\"等会祭祀完,咱们就把这土埋在老槐树下。我瞧着,今儿个是个好日子——\"他抬头望向天空,\"云薄得像纱,日头暖得刚好,连风里都带着甜味儿。\"
日头升到中天时,祭祀开始了。王伯敲响三通梆子,祠堂里跪满了村民。小荷站在最前头,望着供桌上的槐蜜粥腾起的热气,恍惚看见安梅婆婆的身影重叠在雾气里——她穿着绛红旗袍,怀里抱着穿红肚兜的女娃,正笑着往碗里添槐花。
\"一拜树灵护佑。\"王伯的声音苍老却清亮。
\"二拜先人传薪。\"槐月跟着念。
\"三拜今人守志。\"父亲的声音沉稳有力。
小荷弯腰叩首时,额头触到了青石板上的凉意。她想起昨夜父亲说的话:\"守陵不是守着块石头,是守着咱们村的根。\"此刻,老槐树的枝桠在头顶沙沙作响,像是回应,又像是低语。
祭祀毕,张伯带着几个壮年男人去埋灵泉土。虎子举着小铁锹跟在后面,非说要\"帮树灵盖被子\"。王婶和几个妇人留在祠堂,把剩下的槐花糕分装进竹篮——要给村东头的李奶奶送一碗,给西头生病的赵阿公送两块,再给学堂的孩子们留一筐当点心。
\"阿姐!\"虎子跑回来,裤脚沾着泥,手里举着块碎玉,\"张伯说这是镇水棺的碎片,让我交给你。\"他指了指玉上的纹路,\"你看,和我在老井边挖到的陶片花纹一样!\"
小荷接过玉片,指尖拂过上面的刻痕——是株盘曲的槐树,树下站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娃。她忽然想起昨夜的梦:三百年前的雨夜里,少女抱着女娃跪在老槐树下,怀里的陶片闪着微光,和此刻手中的玉片交相辉映。
\"阿姐!看!\"虎子指着老槐树顶端,\"新叶又长了一截!\"
众人抬头。最顶端的新枝已抽出尺把长,嫩叶间缀着星星点点的花苞,有的已经绽开,露出淡金色的花蕊。风掠过树梢,落英缤纷,像下了场细碎的金雨。
\"今年槐花开得早。\"王婶捧着竹篮过来,\"许是咱们的心意,树灵都收到了。\"她把一篮槐花糕塞给小荷,\"去李奶奶家吧,她昨儿还念叨你做的槐花蜜。\"
小荷接过篮子,和虎子往村东头走。路过晒谷场时,几个孩子追着跑过来,手里举着用槐花编的草环:\"阿姐!给我们戴上!\"她蹲下身,给每个孩子别上草环,槐花香混着孩子们的笑声,在风里散成一片。
李奶奶家的院门虚掩着。小荷推开门,见老人正坐在门槛上,膝头放着个蓝布包——是她去年送的槐花糖。\"可算把你盼来了。\"李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我就说,这甜丝丝的味儿,准是你带着孩子们来的。\"
小荷把槐花糕放在石桌上,又取出块槐花糖:\"阿婆,这是新晒的槐花蜜做的,比去年的还甜。\"李奶奶摸出块手帕擦了擦手,接过去放进嘴里,眼泪突然掉下来:\"和当年安梅婆婆给的一模一样......那时候穷啊,灾年没粮,她就用最后半升米熬粥,自己啃树皮,偏要给我家娃们留口甜。\"
\"阿婆,您知道吗?\"小荷坐在她身边,\"现在咱们村的娃娃们,每年清明都能吃上槐花糕。\"她望着院外的老槐树,\"还有虎子他们,总说要当守陵人,把甜和暖种进土地里。\"
李奶奶笑了,用皱巴巴的手摸她的头:\"你们这代人啊,比我们当年强。我们那会儿守陵,就想着别让树枯了;你们现在守陵,是想让更多人心里有甜。\"她指了指石桌上的槐花糕,\"就像这糕,甜在嘴里,更甜在人心。\"
暮色漫上来时,小荷和虎子往回走。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谁在地上铺了层金纱。虎子突然拽她衣角:\"阿姐,你说安梅婆婆现在在哪儿?\"
\"可能在云里看着咱们呢。\"小荷抬头望天,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槐花的颜色,\"也可能在树灵里,在每一朵新开的槐花里,在咱们吃的每一口槐花糕里。\"
\"那我要给树灵磕个头。\"虎子跑到老槐树下,恭恭敬敬地弯下腰,\"树灵树灵,我会好好长大,帮你护着村子,护着甜和暖!\"
小荷站在他身后,也弯下腰。风掠过树梢,新抽的槐叶沙沙作响,像是回应。远处传来王婶的唤声:\"开饭啦!槐花糕管够!\"孩子们欢呼着跑过来,手里举着刚摘的槐花,像举着星星。
月光升起来时,祠堂里飘起炊烟。小荷坐在门槛上,帮虎子补他纳坏的千层底。虎子举着针脚歪扭的鞋,不好意思地说:\"等我长大,肯定能纳得比阿姐好。\"小荷笑着戳他额头:\"你现在连线都穿不直。\"
\"那我就学!\"虎子把针往头发上蹭了蹭,\"阿姐说,守陵人要学的东西多着呢——要认星图,要辨药草,要记族谱,还要......\"他突然凑近,神秘兮兮地说,\"还要会把甜和暖,种进每个人的心里。\"
小荷一怔,见虎子的眼睛亮得像星子。风里又飘来槐花香,混着晒谷场上飘来的槐花饼香,混着李奶奶家的灶火味,混着孩子们追闹的笑声。她忽然明白,所谓守陵,从来不是守着一块冰冷的石头,而是守着每一声\"阿姐\",守着每一双愿意为别人留灯的眼睛,守着一代又一代,把日子过成甜津津的槐花糕。
老槐树的影子落在院墙上,像一双温柔的手,护着晒谷场上的灯火,护着屋檐下的笑声,护着每一寸正在生长的、温暖的时光。而在影子里,不知何时又落了朵槐花,淡金色的花蕊里,凝着细碎的光——像极了三百年前那个饥荒年,少女塞给阿婆的半块槐花糖,像极了所有被甜和暖串起来的、岁月的项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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