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霜降那天,黄山的山路像一条蜿蜒的蛇,扭动着身躯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陆明远怀里的铁皮箱随着吉普车的颠簸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里面装了一盒子迫不及待要蹦跶的蟋蟀。坐在副驾的技术员老李抽空瞄了一眼,调侃道:“陆工,您这箱子里装的该不会是咱们Vcd的‘心脏’吧?怎么听着像在跳踢踏舞?”
“跳的是《命运交响曲》。”林晓芸从后排探出头来,马尾辫扫过老李的劳保帽,“上个月在上海调试激光头时,这箱子从实验台滑下来,愣是没磕坏半片集成电路板——比我家那只摔不烂的搪瓷缸还结实。”
车厢里爆发出一阵轻笑,却被突然砸在挡风玻璃上的雨点打断。黄豆大的雨珠转瞬变成倾盆暴雨,远处莲花峰在云雾里若隐若现,像哪位仙人随手泼翻的墨汁在宣纸上晕染。老李猛打方向盘,避开一块滚落的碎石,调侃道:“老天爷这是知道咱们要搞‘激光’,先表演个‘水幕电影’预热?”
陆明远将铁皮箱往怀里紧了紧,透过雨幕看见山路旁的“科技攻关突击队”横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红漆写的“勇攀高峰”四个字糊成一片,像谁不小心碰翻的印泥盒。
突然,山体传来沉闷的轰鸣,仿佛大地在深处咳嗽——先是拳头大的碎石蹦跳着滚下路基,接着整面山坡的植被像被巨人扯动的地毯,轰隆隆滑向山谷。
“快!前面有山洞!”林晓芸的尖叫被雨声撕碎时,老李已经猛踩刹车。吉普车在泥水里画出半道圆弧,众人连滚带爬冲向百米外的岩洞,身后的世界瞬间被泥石流的怒吼淹没。最后一个钻进洞口的小王回头望去,只见方才行驶的路面已被泥浆吞噬,那面残破的横幅像片红色落叶,飘进了混沌的洪流。
岩洞深处传来水滴坠落的声响,嗒——嗒——像谁在数算时间。林晓芸摸出随身携带的手电筒,光柱扫过洞壁时,光斑突然被什么东西反射,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钻。
“是云母矿脉。”陆明远不知何时凑到她身边,呼吸带起的热气拂过她耳尖,“1937年的《黄山地质考察报告》里提过,这带可能有……”
“陆工,您这是要给我们开地质课啊?”老李抖着湿漉漉的工装裤,从背包里摸出块压缩饼干,“先想想怎么出去吧,洞口那石头比我老家的碾盘还大两圈。”他咬饼干的声音在岩洞里格外清晰,像在咬一块过期的牛皮糖。
林晓芸打开应急灯,橘黄色的光晕里,团队成员们正忙着整理散落的设备。小王突然指着洞顶惊呼:“快看!像不像老胡家的水晶吊灯?”众人抬头,只见渗水在洞顶凝成冰棱,在灯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斑,仿佛谁把彩虹揉碎了挂在天上。
“这要是拍下来,能当咱们科研所的明信片。”陆明远笑着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洞壁岩层结构,“1962年黄山地质队曾在这带活动,说不定……”他话没说完,洞外忽然传来更剧烈的山体崩塌声,整个岩洞都跟着震颤。林晓芸踉跄着扶住他的肩膀,闻到他衬衫上残留的蓝月亮洗衣粉味道——和她昨晚洗工作服时用的同款。
“都别慌!”老李忽然拍了下大腿,从背包里翻出台便携式示波器,“咱们搞科研的,到哪都能开研讨会!来,把数据资料都凑过来,反正出不去,不如把激光头校准方案再捋一遍。”他这话像往热油锅里撒了把盐,几个年轻技术员立刻来了精神,七手八脚地在岩石上搭起临时工作台。
林晓芸看着他们用手电筒当台灯,把压缩饼干盒当计算器支架,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被双炊糕密码搅乱的雨夜。她摸向口袋,那里还躺着用粮票折的纸船,只是边角早已磨得发毛。陆明远不知何时坐到她身边,用钢笔在笔记本上画了个简易坐标图:“晓芸,你看这岩洞的走向,像不像那年我们在实验室画的激光折射路径?”
她凑近去看,墨迹在应急灯下泛着蓝光,像极了示波器上跳动的波形。记忆突然漫上来:1985年那个梅雨季,他也是这样用钢笔在草稿纸上画示意图,笔尖不小心蹭到她手腕,留下道蓝黑色的弧线,像颗落在皮肤上的星星。
“陆工!李工说用示波器零件摆塔罗牌能算出洞外雨势!”小王的叫声打断了回忆。只见老李煞有介事地将电阻、电容摆成扇形,一本正经地说:“这叫‘基尔霍夫占卜法’,第三只电容朝左,说明……”
“说明你该把万用表收起来,别把精密仪器当扑克牌玩。”林晓芸笑着夺过零件,却在触到陆明远递来的保温杯时顿了顿——杯身上用红漆写着“为人民服务”,是她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当时他愣了三秒才接过去,耳尖红得像熟透的山楂。
洞外的雨势渐小,不知谁的肚子突然“咕噜”叫了一声。老李摸出最后半块压缩饼干,掰成五瓣:“来,尝尝科研版‘忆苦思甜饼’,吃了它,咱们就能打通‘任督二脉’,研发出震惊世界的Vcd!”众人哄笑中接过饼干,林晓芸咬下时,忽然尝到股奇怪的甜味——原来陆明远偷偷在她那瓣里塞了颗水果糖,橘子味的,和三年前他在双炊糕里藏的那颗一模一样。
“说起来,”小王嚼着饼干,忽然指向洞壁上的水痕,“你们看那纹路,像不像老所长办公室挂的《富春山居图》?”众人望去,只见渗水在岩壁上画出蜿蜒的线条,真如黄公望笔下的山水般苍茫。陆明远忽然开口:“1942年,有支测绘队在黄山失踪,据说就是带着……”
“得嘞,陆工又要讲科考故事了。”老李掏出烟袋锅,“我给你们讲个真事——去年在上海开学术会,我看见有人用打字机敲代码,那速度,跟咱们用算盘打《东方红》旋律似的,哒哒哒带节奏感。”
岩洞深处传来滴水声,嗒——嗒——像时光的节拍。林晓芸靠着潮湿的岩壁,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闲聊,忽然觉得这被困的绝境竟有了几分温馨。她望向陆明远,他正借着应急灯的光修改图纸,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阴影,像她每次偷偷看他时,心跳在记忆里投下的影子。
“晓芸,”他忽然抬头,眼睛在幽暗中亮得像岩缝里漏进的星光,“等出去后,咱们去光明顶看日出吧。听说那里的云海,像煮沸的牛奶漫过群山。”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洞外突然传来机械轰鸣——是救援队的挖掘机声!老李蹦起来时撞翻了示波器,零件滚了一地,他却哈哈大笑:“瞧瞧!我这‘基尔霍夫占卜法’还真灵,第三只电容果然指向希望!”
众人收拾设备时,林晓芸发现陆明远的笔记本掉在她脚边,翻开的那页画着两只歪歪扭扭的小鸭子,旁边写着:“1985年双炊糕事件纪念——致最勇敢的‘老母鸡’。”她指尖发烫,赶紧合上本子,却在抬头时撞上他带笑的目光,像春天里第一缕化开冰河的阳光。
岩洞外的雨已经停了,晚霞染透天际,云海在莲花峰下翻涌,像一锅刚熬好的金桂蜜糖。陆明远背着铁皮箱走在最前面,围巾被山风吹得扬起,林晓芸看见他口袋里露出半截笔记本,露出的纸角上,小鸭子旁边多了行小字:“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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