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车内真就一时陷入沉默,李映桥偏过头看向窗外,只见玻璃上溅开几滴雨水,洇在车窗上,像一条条小爬虫蜿蜒而下,渗进车窗缝隙里,而此刻浸在雨水里的山色显得格外清透。

回来这些天,她还没怎么正儿八经出去逛过,除了那天去发泄馆找他和高典。在这座鸟枪换炮的城市里,唯独山里的景致还算有些熟悉。

李映桥看着盘山公路一侧石峰交错的山石壁,嶙峋叠嶂的山影,想起他们高三那年去乡下找方玥的时候,也是这样静谧的乡野,月亮高高挂着,蛙鸣鸟声婉转动听,而俞津杨的白色T恤还洇着不太明显的汗迹,像是水洗过的月色,永远不紧不慢地走在他们几个前头稳定军心。

他高三其实也没放弃练舞,那时候在练Breaking,学习压力大反而跳得更勤快。

有时候俞津杨在舞蹈室一待就是整天,T恤衫一天要换好几件,因为李映桥每次见他T恤衫上都是汗会嫌他,和他说话脑袋要撅出二里地。

想到这,李映桥转头去看他,发现俞津杨开着车也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目光蓦然相撞,两人又几乎同时笑出声,一扫刚才哼哼唧唧的气氛。

“喵,你现在还练舞吗?”李映桥看着他问。

“偶尔吧,”俞津杨扫了眼后视镜,将车拐下山路,“毕业之后就很忙,也没怎么练了,在国外忙,回来更忙,甜筒马上四岁了,我爸想在明年她生日之前把儿童乐园竣工了。”

说完又怕她不知道,拐弯的空隙补了句:“高典跟你说了吧,甜筒就是我妹妹,二零后。”

“说是你生的,我都不奇怪,你俩这年龄差是不是也太大了?”李映桥想了想,又找了个刁钻的角度夸他说,“不过这样也好,以后你老婆生孩子你自己就有经验了,你这个二胎哥哥绝对比很多新手爸爸强的。”

俞津杨没接她茬,而是将车子拐上主车道停在红绿灯路口的车流里,才言归正传地看她说:“说正事,今晚你把人都得罪差不多了,小画城你还打算继续做?”

“做啊,为什么不做。”李映桥低着头正给人回微信,“就包厢里那几个啊?无所谓。”

“你知道李伯清在丰潭代表什么吗?”他想了想说。

“我管他代表什么,说话我就是不爱听。”她想也不想回。

是啊,这才是李映桥。他想,如果今晚上她真忍住了,那就不是她了,他会怀疑她这几年在外面都过得这么憋屈,可她没有,她走时甚至还当众给了李伯清一个完全下不了的台阶,让他更拉不下脸。

小画城这块地的经营权早几年闹得沸沸扬扬,木玩产业日渐式微后,丰潭的老牌企业家纷纷转投网红经济,文旅也是其中一块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小画城俞人杰也投过标,但最终被李伯清斥巨资拍下来,在丰潭,李伯清想要的东西没人能争得过他。

然而这几年网红经济井喷,小画城占着小镇一块风水宝地却怎么都运营不起来,还有源远流长的船运历史底蕴,现如今被李伯清运营得四不像,江南水乡也不像江南水乡,商业景区也不够专业,总之一天客流没上班的人多,偶尔他陪老妈去那边散个步,看到闸机门口显示的游客量,都替他爹松口气,不然他很有可能真的要在国外跳脱衣舞还债了。

所以即使李映桥当众扔出那么一句话,李伯清也没台阶可下,他知道自己不适合搞文旅,于是又想回去整顿木玩产业,小画城这块烫手山芋李映桥愿意回来接手,李伯清更是求之不得,只是他没想到他倚老卖老,李映桥这个年轻人竟是第一个不买账的。

车子终于停在刮痧馆的十字路口,李映桥下车前和他说了声再见,伸手去推车门,却没推动,狐疑地回头去看他,俞津杨正侧过身从车后座上拿了把伞递给她:“伞拿着,下次一起还我。”

“不要,我跑两步就好了,我会忘的。下次见面我肯定又忘了带给你。”

“没事,想起来还就行,”俞津杨坚持,伞又往前递了递,“喝了酒不要淋雨,不然要我下车去给你撑?”

“真不要啊,怎么搞的每次见你一面都要欠你一把伞,上次那把我都不知道丢哪去了,”李映桥无奈,人靠回副驾上,突然不急着下车了,她看着窗外绵绵密密的雨水,开玩笑说,“那我等雨停了,再下车。”

俞津杨笑了声,把伞扔回后座,“也行。”

李映桥把手机又扔回他车的扶手箱里,侧目瞧他不轻不重地喊了声:“喵。”

“嗯?”他扔完伞,回过头正好对上她的眼睛,“什么?”

“这几年,你和妙嘉联系过吗?你知道她在省城的事儿吗?”她好奇问,“你知道吧?妙嘉现在超级有出息的。”

俞津杨索性侧了个身,半个肩膀压在车窗上,平静地直视她说:“知道。”

李映桥下意识墩了他一拳,说:“靠,原来你就跟我没联系是吧?”

他后背斜抵在车门上忽然笑出声,抱着胳膊无奈道:“讲讲良心好吧,李映桥,是谁把谁拉黑了,我以为你……算了,现在说这些没意义。”

话到这,他深深吸了口气,胸腔微微抬起,稍顿片刻后又叹着气别开脸去,目光落在窗外串珠帘般的雨幕中,克制着呼吸直到心情平复,不咸不淡问:“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她笑笑:“挺好的。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我也挺好的。”他转头看着她讲。

“骗人,”她又笑了,忽然往前凑了凑,想从他眼睛去找些蛛丝马迹说,“高典都跟我说了,你差点被俱乐部骗去给富婆们跳脱衣舞,连学费都是自己打工挣的。俞叔叔变成这样,唐阿姨应该也挺辛苦的,当然啦。再怎么样,你们的家底也比我厚,只是俞叔叔前半生做生意顺风顺水,你和唐阿姨都没怎么吃过苦,有这么一段经历总归是挺添堵的,我就不一样啦,我有那么好的姝莉女士一直支持着我,我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所以我没敷衍你,而你却在敷衍我。喵,咱俩还是朋友吗?”

雨一直没停,李映桥说完这话,车内陷入寂静,只剩雨刮器在前挡风玻璃上“沙沙沙”地来回划拉着,像一块记忆中的黑板擦,试图抹去那些花季雨季里的秘密。

俞津杨一直没说话,静静看着她,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才会满意,窗外的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他从扶手箱里摸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眼时间,甜筒给他发了两条语音微信,说哥你再不回来我都要睡着了。

“你想我们是吗?”他把手机扔回去,又从后座拿了伞,干脆利落地去推车门,“你想就是,你不想就不是,反正你从来都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机会。下车吧,我送你进去。”

***

俞津杨又在自家楼下吃了碗面才上楼,原来城区那套别墅在他参加完高考就被他爸转手了,早几年生意周转不过来的时候,俞人杰几乎把手里能卖的房子都卖了个遍,唯独没动上海、小画城那两套。俞津杨当时在芝加哥也没办法回来处理房产的问题,等后来他回国想把上海的房子给卖了,房价已经跌破俞人杰的底线了,也就一直扔着没处理。

俞人杰和唐湘前几年一直住在南来市中心,因为公司总部在市里,儿子又在国外,他们索性也都搬去市里住了。丰潭就留了一套小画城的房子,前不久出事后,俞津杨为了方便照顾才把他们从市中心接回来住在自己回国买的一套平层里,就在新老城区的交界处,目前丰潭配置最好的小区和物业,能一眼看见丰潭那幢地标性建筑物——星光塔,隔两条街就是李姝莉的刮痧馆,他时常在小区里看见刮痧馆的广告。

高三结束后,他就没有吃夜宵的习惯了,没有刻意维持身材,但李映桥的话还言犹在耳,那时候他俩经常在梁梅家熬夜刷题,饿了梁梅和朱小亮就给他俩煮夜宵吃,后来是李姝莉来煮,因为她嫌梁梅煮得太难吃,高三他肉眼可见地胖了几斤,跳舞的时候喘气都比从前明显,李映桥有一次看他跳舞,说想掀开他的T恤下摆看看,肚子上的肉是不是“duangduangduang”的,气得他就把夜宵给戒了。

俞津杨打包了两份馄饨上楼,一进门,唐湘正在沙发上给俞人杰上药,后者杵着根拐杖疼得呲牙咧嘴歇斯底里地叫道:“爷爷个……”

“腿不了了,没有腿了。”俞人杰想了想,又咬牙切齿骂道:“爷爷个拐的!”

唐湘听见门口的动静,只听见有人扔下车钥匙趿拉着拖鞋进来,拍了下俞人杰,让他别吵吵了:“儿子回来了。”下一秒,看向门口挺拔的身影,“津杨,吃饭没有?”

“吃了,”俞津杨把馄饨放茶几上,在他俩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甜筒呢?”

“睡着了,”唐湘说,“等你半天等不着,抱着小鸡睡着了。”

“你给她洗了吗?那只小鸡。”他漫不经心地看了手机问。

“没洗。”

“那她没闹?”

“闹了啊,被我打了一顿睡着了,我一天天忙得要死,谁一天到晚给她洗那只破小鸡。”

俞津杨笑了下,“明天我洗吧,你们早点睡,我先回房了,明天要见一个设计团队。”

唐湘看了眼俞人杰,忽然叫住他,“等会儿,有个事。”

他没再动,眼神示意他妈往下说。

唐湘看着他,心口像收尾的针线,一寸寸绞紧。她儿子回来不到半年,肉眼可见瘦了一大圈,五官倒是更硬朗和锋利了,这件T恤以前见他穿都没这么松垮空荡。

唐湘半天没说话,心疼地从头到脚扫着他,俞津杨也跟着她的视线下意识从自己胸口往下掸了眼,跟着问:“怎么说。”

“妈妈想了想,”唐湘说,“儿子,你要不还是去上海找工作吧,现在家里我能照顾过来了,甜筒打一顿也能听半天话。高典都跟我说了,上海不少猎头挖你,在丰潭你发挥空间太小了。”

“您别真揍她啊,甜筒多可爱啊,而且她现在是最记仇的年纪,”俞津杨听笑了,觉得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眼神扫了眼一旁一直没说话的俞人杰,“在哪都一样,你们就想说这个?不对吧,我感觉您想说别的。”

唐湘叹息,津杨长大后真的没有小时候那么好骗了。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俞人杰回来和她讲,前两天俞津杨给他定的轮椅到了,俞人杰开着轮椅出去转了转,结果看见他儿子,在小广场那边盘腿坐在地上,用手机连着蓝牙音响给人放歌,给一帮跳广场舞的老太太当DJ呢。

唐湘说这有啥。

俞人杰说出自己的担忧:“你赶紧给他介绍个女朋友吧,我说实话,要照这么下去,我担心咱儿子到时候带回来一女的,说不定小时候还抱过咱俩。”

唐湘当时是骂了他个狗血喷头,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

俞津杨阳台接电话去了。

李映桥在电话那头问他上次那把伞是什么颜色的,她正在满屋子拿着电话找伞。

俞津杨举着电话慢条斯理地回着,“黑色,不着急,找不到就算了。”

他松松地将电话举在耳边,目光却越过霓虹喧嚣的城区街市,定定落在丰潭山顶那幢突兀、孤零零的建筑上——那座宛如被电信诈骗的星光塔。在没有被改建之前,那里曾是整个南来市唯一的人工雪场。

他们曾在那里接过吻。

他有些恶劣地想,只要现在他说一句,李映桥你在外面和别人滑过雪吗?

那头准会炸毛,他几乎能想象到对面暴跳如雷的样子,还找什么伞,伞都给他掰断。

因为他其实也不记得是什么颜色的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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