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年节。
姜家小院里炉火正红,萝卜炖得烂熟,豆腐煎得金黄。
爆竹响过,一家子也就着热汤热饭,闹闹哄哄地过了个团圆年。
年味还在锅里翻腾,姜亮已是坐不住了。
整日就缠上他大哥,嘴里嚷着那套“花里胡哨”的棍法非得学个门清。
姜明也不藏私,耐着性子,慢条斯理地拆招。
教着教着,还得侧身去闪他那小妹一棍。
姜耀不知从哪儿折了根细柴棍,模样学得有板有眼,嘴里还不忘“咻咻咻”地配着声响。
棍下风声飒飒,连鸡都吓得蹿上了墙头。
院中三人一圈圈转,棍影飞舞,鸡飞狗跳,好一幅年节图景。
至于姜义这边,日子也没闲着。
每当闲下来,总要取出那本坐忘论,翻上几页,权当消遣。
说来也怪,这小册子倒挺有意思,瞧不出什么高深义理,偏偏催眠得紧。
才翻两页,眼皮就开始打架,脑袋跟着打转,没一会儿人就歪倒去了。
这一歪,睡得倒香,醒来气色红润了些,心也不再那么浮。
久而久之,姜义竟也翻出了些门道。
起先不过撑上两三页,脑袋就东倒西歪,如今却能勉强撑到第四页,连眉头都舒展了不少。
他这才心里打起鼓来,寻思着这玩意儿,兴许压根就不是叫人看懂的。
不是叫人去悟什么玄之又玄的天机大道,而是故意把字写得绕,把理讲得糊涂。
叫你一边看,一边心头发麻,念头打结,直到全乱了套、搅成一团浆糊。
念头一乱,人便空了。
人一空,心也就静了。
大儿子姜明看在眼里,也不知心里绕了哪道弯。
忽有一日,从塾馆抱回来几本旧经书,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足有巴掌厚,封皮早干得起皮儿,一碰就掉屑,书页间还夹着几张不知哪年哪代的墨迹残笺。
“与经籍同研,或许能更快参出坐忘论的门道。”
姜明说得云淡风轻,神色还带着那么点“授人以渔”的架势。
姜义瞧着面前这几块“砖头”,喉头一紧,咕嘟咽下一口唾沫,像是先润润胆子。
但念着自家儿子这份心意,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手指颤颤地抽出一本来翻。
才翻几页,那纸上字迹密密麻麻,拧作一团,瞧得人眼皮发跳,脑壳发涨。
偏生姜明这时又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
“这只是开蒙。若觉有用,我再去将夫子那几百本典籍一并搬回来。”
这话一出,姜义手一抖,书页“哗啦”一响,险些没当场打上自己鼻梁。
方才好不容易鼓起的那点子劲儿,唰地一下,全给拍没了。
三本五本,咬咬牙也许还能啃个大意。
真要几百本厚砖头往屋里堆,怕是没悟着“性功”,倒先修成了“目疾”。
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可没那般多闲工夫去耗。
默默地把那本书轻轻合上,指尖一抹浮尘,不再多想。
又过了几日,家中药材见了底,姜义拎着药篮子,踱去了李郎中的药铺。
才踏进门,就见刘庄主早已在里头候着。
身前搁着个老药罐,一纸药方压在罐盖上,字迹龙飞凤舞。
两人打了个照面,彼此拱了拱手,寒暄几句。
话头刚暖,姜义便顺着话茬,把这几日心头那点子疑惑,绕着弯儿问了出来。
刘庄主捋了捋胡须,嘴角一弯,语气却温吞如茶:
“姜兄这番体悟,倒也不差。”
他说着把药方往旁一放,语调一松:
“这坐忘论,原就不是什么正经八百的传世法诀。”
“要较起真儿来,连‘功’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一门助人安神静气的小术。”
他见姜义神色认真,眉心藏着探问的劲儿,便也来了些兴致。
拂了拂袖,慢条斯理地摆起了道来:
“修性之法,往上说,也分个上中下三乘。”
刘庄主说得慢,语气却和风细雨:
“最下乘的,就是这类坐忘论,走个小道,不求甚解,只讲‘心静’二字。”
说着说着,他话头一顿,笑里多了点儿意有所指的味道:
“小道嘛,终究是不入流。心是静了,可那一步‘意定’的门槛,未免底气不足……真要往前跨,还得换条正路。”
姜义听得入神,心头却悄悄起了些波澜。
“那中乘之法呢?”
刘庄主一听这问,嘴角一翘,笑意也更深了几分:
“中乘的,就是那种祖上传下的家传功法,不花巧,不偷步,一笔一划地打熬,一锤一凿地磨练。”
“走得虽慢,却踏实。悟性若还成,几十年下去,也能把‘意定’这一境熬出来。”
说到这,他眉头一蹙,语气也随之收了几分:
“可要再往上一步,去登那‘心境神明’之境……”
他略一顿,目光往药铺墙头那幅发黄的黄帝内经图上一扫,眼神一深,轻轻叹道:
“那便不是凭根骨、吃得苦就能蹚得过的路了。悟性、机缘、天时地利……一样都少不得。”
姜义听着,竟不觉出了神。
这“修性”一道,听着不惊不险,走起来却比打熬筋骨、苦练拳脚还要艰辛几分。
说到此处,刘庄主语声一顿,拂袖轻言:
“那等最上乘的法子,说起来反倒是返璞归真。”
他说得不紧不慢,像是从哪本落灰的老书里抖落出一行旧字来。
“既不避世,也不离尘。须得将这世上流传的经书典籍,儒也罢,道也好,佛门清修亦可。统统翻过来细细研读,从那书海浩渺里,摸出一条明心见性的路。”
话中听不出半点激昂,像是唠家常。
“说来这法子最简单,不炼气,不打坐,不闭关锁庙,只教人读书、悟理、明心、见性。”
他说着说着,忽而轻笑,语气微带些自揶:
“只不过啊……这简单的事,做起来最是难。”
“三教典籍合起来,何止千卷万卷?光是通读一遍,就得熬上三五寒暑,更别说通悟个中道理。”
“就算真有那等大悟性、大定力的人,铁了心埋进书堆里,百十年不抬头……怕也是道心未圆,身骨先朽。”
说到这里,他眸光一缓,神情倒也无波,似笑非笑:
“所以啊,这条路听着最道心通透,实则最是无情。”
“不光要悟性、耐性极佳。最要紧的,还得碰上那等三教通才的前辈高人,愿意把道理掰开揉碎,一点点传你、教你。”
他抬指轻抹鬓边,语气不急不缓:
“数十年如一日,不厌其烦,才或许……能成个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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