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8号,旱季的彬城罕见地下起了滂沱的大雨。
厚重阴沉的乌云密密实实地笼罩了整个城市,密集的雨点从中午开始,一刻不停地鞭挞着城里百废待兴的一切,到了傍晚,地势低洼的地方搅合着垃圾的浑浊积水没过了脚踝,下班的人在头顶瓢泼的大雨和脚下脏污的积水里艰难前行,像是在被污染的湍急河道里逆流而上的鱼。
在这种反常的极端天气里,姜宥仪顶着姜媛的骂声,还是执意出了门。
下着大雨,车格外地不好坐,她在路上搭了两个多小时,全身的衣服几乎都湿透了,才在晚上六点多的时候辗转到了肖月华的家门口。
防盗门跟昨天一样紧闭着,看门口也没有任何变化,但姜宥仪还是执着地敲响了大门。
这是她守株待兔的第一天,她对此刻会有人回来应门没抱任何希望,之所以冒着大雨折腾过来,是因为想着那万一的可能,不愿意在第一天就放弃。
所以当她听见屋里有人问“谁啊”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仿佛是有人拎着她的心脏狠狠甩了一下,在强烈到简直撞击到胸骨的心跳里,毫无准备的她在听见屋里那个声音时脑子嗡地一声,连带着两只手一起霎时冰凉。
她在难以描述的紧张中张了张嘴,本能的“姜宥仪”三个字绕在舌尖上,又被她咽了回去。
从昨天找到了肖妈妈的住址开始,她想了很多种她们再见的画面,预设了很多种肖妈妈应门时的回答,她明明已经把怎么打消肖妈妈的疑虑、顺利地让她把门打开这种事考虑得十分万全了,可此时此刻,她脑子一片空白,反复打过的腹稿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可是长久的不回答更会让肖妈妈起疑。
姜宥仪怕她不开门,也不敢多等,在几乎断片儿了的脑子里搜肠刮肚,最后想到的,只剩下了那句无比苍白,却是十六年里她始终耿耿于怀的、一直想问肖妈妈的那句话——
“肖妈妈……”
“或许……您还记不记得,十六年前,在桉城福利院……曾有一个孩子,叫做茉莉?”
十六年来,这是在姜媛给姜宥仪起了这个新名字之后,她第一次重新叫起自己当年的那个名字。
她满嘴苦涩,凭着本能说出这些,却又无比后悔,心里面认定了当年眼看着她被掳走而见死不救的肖妈妈再听见这个名字只会躲得远远的,根本不会给她开门。
她强行让自己宕机的脑子转动起来,开始思考要怎么样才能让里面的人把门打开,可就在此刻,她以为不会打开的大门被人霍然推开,速度之快,力道之大,甚至门板带起的风把姜宥仪额前被雨打湿的碎发都撩了起来!——
下一秒,她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那个女人。
根本不用确认,只一眼,她就认出了对方。
那就是身影贯穿了她整个童年记忆的、哪怕化成灰她也不会忘记的肖妈妈。
……肖月华。
姜宥仪不仅是手抖,她连嘴唇都开始发麻,她像是眼珠完全不会转动一样,黑白分明的眸子死死地钉在肖月华身上,而站在屋里的肖月华却不确定地蹙眉反反复复地打量着她……
“茉莉……”
好半晌,如今已经六十出头的肖月华穿着拖鞋颤抖地走了出来,站到了姜宥仪面前,“你是……你是茉莉吗……?”
看着这个人,听着这个声音喊茉莉这个名字,姜宥仪的眼泪在主人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肖月华不断不断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半晌后,她不敢置信、却又情不自禁地朝姜宥仪伸出手——她似乎想摸摸姜宥仪的脸,确认自己眼前见到的一切是否真实,可又怕打碎了这个梦幻泡影似的,最终把手悬在了她的脸颊边,“……你是茉莉。”
她心酸、愧悔又欣慰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大姑娘,眼睛通红地深吸口气,像是心中有一块巨石在此刻轰然落地一样,她释然地笑了起来,这一次,她笃定地、毫不迟疑地确认道:“你是茉莉。”
………………
…………
姜宥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肖月华进屋的,等她完全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肖妈妈家的客厅里,双手捧起那杯温热的蜂蜜水了。
从她进屋开始就一直在忙前忙后,先是给她沏了一杯蜂蜜水,接着又去给她找东西擦头发的肖妈妈,终于在柜子里翻出一条新毛巾来,她拿着毛巾从小小的卧室里出来,却在对上姜宥仪的视线时微微愣了一下。
从故人重逢的唏嘘、伤情和感怀中回过神来的姜宥仪,没了方才脆弱的样子,对上肖月华的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直勾勾的质问和怨怼。
肖月华踌躇了一瞬,但还是走到近前,把毛巾朝她递了过去。
“头发都湿了,”仿佛当年老师和孩子的身份在此刻倒错过来了一样,肖月华回避了姜宥仪的视线,她转过头,甚至不敢在此刻去看眼前这个年轻女孩儿的脸,可还是涩然地把话说完了,“先擦擦吧,着凉就不好了。”
姜宥仪看着被递到眼前的那条毛巾,却没有接,“我以为——”
她幽幽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点玩味儿的嘲弄,“您看见我还活着,会很失望。”
肖妈妈举着毛巾的手颤抖起来,“茉莉……”
“茉莉已经死了,肖妈妈。”姜宥仪轻轻地笑起来,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沉静得可怕,衬着那瓷白的脸色,竟然莫名地有几分瘆人,“死在了十年前你眼睁睁看着她被歹徒带走,却选择对一切视而不见的那个晚上。”
“是我对不起你。”肖月华低下了头,让姜宥仪想起了小时候挨她训的那些低头认错的孩子,“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我想、我想弥补我曾经犯下的错。”
“可是你能怎么弥补呢,肖妈妈?”姜宥仪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她看着眼前拿着毛巾,却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手,轻声细语到甚至和颜悦色地问她:“你是能回到十六年前的那天,阻止一切的发生?还是能把我失去的那颗肾还给我?”
姜宥仪的语气温柔到诡异。
她说出这些话,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可肖妈妈却仿佛听见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故事,她猛地放下了拿毛巾的手,不敢置信地看着姜宥仪,“你……你在说什么?”
“你说我在说什么?”
姜宥仪看着她仿佛对一切全然不知的无辜样子,完全没有任何缓冲地语气陡然强烈起来,“肖月华,你敢说你当年对我所遭受的一切全不知情?!你敢说你不认识那天晚上劫走我的黑衣人?!你敢说——”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死死地盯着肖月华的眼睛,慢慢地站了起来,“你不知道当年那场所谓的公益体检根本就是个骗局,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给有钱有势的权贵找一个合适的肾脏供体?!!”
两人几乎脸贴脸的距离里,肖月华因为姜宥仪一次重过一次的质问,几乎不堪重负地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我、我不知道……”
她茫然地摇头,却在否认的话刚说了个开头的时候倏然刹车,她在难以自处的愧疚里下意识地给了说“不知道”的自己一巴掌,然后才痛苦对姜宥仪道:“不是……茉莉,我承认我知道当晚把你带走的那个男的是谁的人,我也知道当年的那次体检目的不单纯,但是……”
她顿了顿,无声地苦笑了一下,“但是体检有问题,我真的是在体检活动结束之后才发现的。我也确实知道他们要把你带走——可是茉莉,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把你带走到底是要做什么……从那天晚上之后,我一直活在自责和后悔里,我想把你找回来,但一切已经晚了……”
“少把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姜宥仪冷笑着,肖月华的话仿佛激起了她本能的应激反应一样,她的声音倏然尖锐起来,“肖妈妈,你沉淀了十六年,想的就都是怎么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得一干二净吧?”
“我没有,茉莉。”肖月华苍白地否认着,她想去拉姜宥仪的手,但指尖刚碰到姜宥仪的衣袖就被深恶痛绝地狠狠甩开了。
“我知道我罪无可恕,我也没打算辩解什么,我说这些只是想把当年我这里所知道的全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否则我也不会这些年来一直不间断地悄悄寻找你的下落……”她怕引来姜宥仪更多的厌恶,不敢再挨近姜宥仪,为了给自己苍白的解释提供证明,她想起了另一件事,“甚至于……我昨天还去桉城见了一位私家侦探,委托她帮我找你。”
“——等一下,”
“私家侦探”这四个字仿佛是四根针,猛地扎进了姜宥仪原本激动愤怒到有些失控的情绪里,好像意识到了某件她一直在尽力掩饰、回避的事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避无可避地发生了,她面对肖月华的愤怒转眼间被自己的谎言可能被拆穿了的恐惧拉走了大半,惶然中,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手,微微咬着牙,慢慢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私家侦探?你去找了谁??”
此言一出,肖月华也愣住了。
“……我以为你来找我,是我委托的那个私家侦探找到了你,又给了你我家的地址,”肖月华讷讷地问她:“难道不是吗?”
姜宥仪平时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但此刻她连一秒钟都没法等地吼了出来,“你先回答我,你去桉城找了谁?!!”
“她叫林意,你应该也有听闻?”肖月华不安地看着姜宥仪,竭尽所能地给她解释:“她之前是律师,后来转行开了咨询公司——她在桉城应该很有名,前不久还帮委托人处理过一个桉城当地很轰动的强奸案。”
“……”姜宥仪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但她还是不死心地多问了一句,“你拿了什么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去委托她找我?”
肖月华有一说一地诚实回答:“当年我带你去拍的那张合影。”
“呵……”
最后的希望破灭,姜宥仪一屁股跌坐回了沙发上。
她空洞的眸子看着前面没有开机的电视屏幕,而那一片漆黑落进她眼睛里,转眼间仿佛化成了绝望的深渊。
半晌后,她神经质地歪头,慢慢地笑了起来,喃喃地自嘲道:“老天爷还真是向来待我不薄。”
“什么意思?”
肖妈妈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反应,一个让她觉得不真实,但又很有可能的猜测在脑子里逐渐成型,肖妈妈倒吸了口冷气,“你们……你跟她,你们认识??”
“我住在她家里。”
姜宥仪靠进沙发里,抬手挡住了眼睛,却挡不住嘴角泛起的苦涩,“在你去找她之前,我们大概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可是在这之后……应该不是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肖月华从头到尾地回忆着昨晚跟林意相处的所有细节,原本只是愧疚和不安的人此刻明显慌了,“可是我把照片给她看,我说让她帮我找茉莉的时候……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认识你的样子啊!”
肖月华根本不敢问姜宥仪她的同居密友为什么不知道她是茉莉这件事,只是看出来了姜宥仪完全不想让林意知道她身份的态度,因此拼命地从蛛丝马迹里帮这个她曾经无比亏欠的孩子寻找着一点侥幸的可能,“你现在跟小时候变化那么大,或许……或许她没能从照片里把你认出来?”
“我变化这么大,你不也是一眼就认出了我?”
姜宥仪把挡在眼前的手臂拿了下来,不着痕迹地在自己衣服上蹭掉了胳膊上的那一点水渍,淡淡地讥诮——
“又不是去削骨磨皮的医学整容,曾经朝夕相处过的人,怎么可能认不出她每天都在看的那张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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