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街的清晨比起其他地方更为喧闹,外地工人想要融入九港这座古城,只能比本地人更加卖命,卖命吆喝,卖命干活。
他们从五湖四海而来,因各种缘由最终在九港停下脚步,海风吹来的白鸥一般。
这是郭翼第二次来南大街,上次到这里,她心里盘算着杀人的勾当,如今再次涉足,却是为了救人。
她轻轻敲响南大街街口第三间房那破朽掉漆的木门,钱小的母亲已经起来,在门里问道:“烦问是哪位?”
郭翼道:“卢老板药铺的帮工,您上次见过的。”
钱小母亲以为郭翼是来家里告知钱小回去上工的,赶忙将她迎进家门。
上次进来的时候,郭翼心中紧张,只是一步步按着自己推演的计划行动,完全没有留意其他。
这次来钱小家里,她方才看清钱小和他母亲所住的地方究竟是怎样的陈设。
依旧是那已被白蚁吃出破洞的木门,进门后一台老式织机摆在客厅,房子没有内屋外屋之分,也没有厨房或是餐厅,只是在客厅靠墙一侧摆了个桌子和几个小木凳。
墙边还有个小木柜,上头摆着一个简单的木牌灵位,那应该就是钱小父亲最后的安身之所。
这里或许就是远来九港的外地人住处的普遍模样。
钱小母亲问道:“郭小姐今天来这可是卢老板有什么安排要您传达?若是要上工了我这就去叫钱小起来。”
郭翼道:“夫人有所不知,卢老板前些日子跟好些医生一起被洋人带走了,至今还没回来。”
钱小母亲惊讶道:“怎么会有这种事?那警察……”
话到一半却咽了回去,九港的警察是何种人,她心想自己应该比郭翼看得清楚。
郭翼道:“今天来这主要是想问问夫人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邹四洋的人,他应该也住在南大街。”
钱小母亲道:“我平日除了出门帮工和接送钱小上下工以外基本不与街坊四邻往来,同为女子,您知道的,九港这地方寡妇还是少跟人接触为好。”
郭翼清楚钱小母亲的担忧,九港这地方鱼龙混杂,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传得满城皆知,郭翼当初也听过阿吴说起不少哪家寡妇又给什么男人开了门这类风言风语。
九港的寡妇名声都不太好,那些多事的人善于编造抹黑,寡妇无依无靠,自然成了他们这些闲来碎嘴的谈资。
特别是外地寡妇,虽说九港这地方外地人多得早已分布在城中各行各业,但本地人对于外来的总还有那么些说不清的排斥,由是总能传出哪家外地女人又偷汉子了这类恶毒的攻击。
在一些九港本地人心里,外地人来九港分了他们的工作机会,所以一应外地人都下贱。
郭翼道:“那您在南大街可有见过帮会人士往来?”
钱小母亲想了一会儿道 :“郭小姐怕是少来南大街,不清楚这里的情况,九龙会很多成员都是外地来的亡命徒,南大街这里聚集了相当多帮会中人,走两步就能遇见腰间别刀的,若是郭小姐想从其中找到某个特定的人,可能不太容易。”
郭翼道:“那南大街这些帮会成员可有什么特征或者聚集的地方?”
钱小母亲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解释道:“南大街的帮会成员大多是为了挣些快钱的外地流亡人,或者希望找个靠山不至于被工头压榨太过的外地工人,平日都是零散行事,没有什么聚集的地方。”
钱小母亲说到这又停了下来,好似想起些什么似得道:“要说特征的话,郭小姐可以留意一下他们家中所供奉的牌位,九龙会的人大多在家里会供奉所谓的恩义牌。”
郭翼道:“夫人可知道这恩义牌是什么样式?”
钱小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走进房里打开旧箱子,从里头拿出一块木头牌子递给郭翼。
那牌子形制上像是个灵位,上边却没有刻着亡人的信息,平常的灵位上祖籍、姓名甚至于谱系都会清晰雕刻,而这木头牌子上就阴刻了两个字——恩义。
郭翼这时候突然反应过来钱小母亲的犹豫,她家中有着一块不再供奉的恩义牌,说明很有可能当初钱小父亲也加入过九龙会。
郭翼将那恩义牌递回给钱小母亲,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钱小母亲先开口道:“郭小姐不用顾忌我的感受,这么些年过去,很多事该淡忘的早也就不记得了,只是如今再提起那旧事有些感慨罢了,这些人都以为加入了帮会就有了靠山,但真到要靠山出头的时候才发现,所谓靠山不过就是九港这地界外来人自欺欺人罢了。”
郭翼明白钱小母亲的意思,大概当初钱小父亲出事以前也想着九龙会能成为自己的靠山,可最后出事了,那九龙会根本不管不顾。
九港这地方就是如此,越被生活压迫的下层人越是拼命用各种方法逃避现实的苦难,他们努力构建出一个自己想象当中可以得到救赎的方法。
沉迷鸦片者如此,流连赌坊者如此,在佛堂道馆跪求央告者如此,加入九龙会妄图获得庇护的也如此。
他们都觉得自己能从这些事情里得到救赎,可最后却往往在这些幻梦中死去。
郭翼道别钱小的母亲,那扇古旧的门再次关上,她重又走回南大街的街头,匆忙上工的人都已经离开,街道冷清下去。
九港总归是比较热的,日头高挂,阳光此时已然遍洒南大街的街头巷尾,可郭翼看着这地方,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微寒意。
一间间店铺民宅往下走,九港炎热,大多房子都敞着窗户,郭翼每经过一处就装作不经意看向屋内,单靠供奉恩义牌这一信息没法准确找到邹四洋的家。
看来她得等刘潜之避完风头,一同去见一见南大街那个庸医,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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