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面装了什么呢？

许随像是被刺痛了般略略移开视线，抬眼观望着四周的环境。

肚子里面有什么，他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却在此时本能的想要回避。

那团阴影吞食掉所触及到的一切色彩，使得整片空间变得灰白惨淡，此时还在向着远方蔓延，除了销蚀色彩外，它似乎还带来了一些难以用肉眼观察到的变化。

一片死寂之间，唯有大狗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手臂皮肤上——

不知何时，他慢慢蹲了下来，平视着大狗狰狞难看的瞳孔，将手搭上它的额头，揉搓翻卷的细小皮肉。

“还得几天。”

他听见自己发出近乎叹息的声音。

什么几天？为什么要这么说。

许随疑惑了一瞬，随即放任这具身体做出种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没猜错的话，这应当是许妍当时做出的举动。他注意着，观察着，试图理解。

但显然，至此获取的信息量还不足以让他做出准确的猜测。

嗯……

虽说如此，他心里却莫名放松了些，细细感应一番，便察觉到这种轻松似乎是来自于……头顶逐渐减小的压迫感。

自从大狗周身的阴影扩散开来后，那丝若有若无的规则压力就开始逐步消失，像是一头钻进了奇异的套袋空间之中，头顶紧盯着的视线被隔绝了一般。

虽然这片空间边界像是透明泡沫一般脆弱松散，但也足以给人带来了一时半刻的松快。

是的，他明显感觉到，附在眼皮内半死不活的虚影慢慢又有了生气，拖着消散至肋骨的残躯缓缓的飘动了起来。

“……太好了。”

女生虚弱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她浮动了几秒，从左眼移到右眼，转了几个圈圈，再抬眼时，俨然又是一条好汉。

“这是怎么回事…？”

许随看着不受自己控制的、轻轻抚摸着大狗面颊的手，在脑海中小声问道。

他对此其实已经有了些许猜想，只是突然想借机和女孩说说话，确定一下她恢复的怎么样，能不能正常交流。

毕竟……他还有很多东西一头雾水，想不明白。

更明确点来说，他需要对方。

或许是因为女孩死在这个世界的缘故，头顶看不见的法则之力对她有着极大的伤害。而也正是这一点让许随确定，当年的他确实逃出去了。

嗯，就眼下来看，女孩除了已经消散的部分无法复原外，精神恢复的还不错。

起码能说话了。

……

大狗将头静静搁置在他膝盖上，似乎正在承受着莫大的伤害与痛苦，疼的浑身微微抽搐。

“再忍一忍。”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道。

然后便眼前一花，只觉得大脑似乎被钝器击中了一样，剧痛蔓延，而同时，脑海中又多了些模糊的记忆碎片。

太凌乱、太破碎，叫人完全无法拼出画面。

纷杂混乱。

头好疼……

“你应该明白了吧？”

女孩音色虚弱极了，她附在许随眼皮内，隔着一层薄膜，遥遥去抱他的眼球。

明白……什么？

这道声音凉丝丝的落在许随耳中，倒是为他减缓了不少疼痛。

“我讲给你听，你要好好记着。”

“……”

她像是在回忆什么，脸色发青而透明，同样不怎么好受。

“我的每一次死亡……其实都不能算作真正的死亡。”

“每一次附身，开始时也不是完整的我。”

“……”

许随忍着疼安静的听着，神色认真了几分。

“好。”

他低低的应道。

“作为没有实体的怨灵，每次濒临死亡时我都只能剥离出一半的自己去尝试，去占据那些能接触到的、空荡荡的身体。”

“如果能够成功……再去寻找剩下的自己。”

她的嗓音很疲惫，没有戾气，也没有悲伤，更没有一开始从瞳孔中满溢出来的愤怒。

“你应该能懂了吧……”

懂……

他应该懂了吗？

女孩这段说辞里有一点非常奇怪，她说……如果能够成功，这意味着附身的成功率是非常低的。

可是为什么？

按许妍和他的经历来看，似乎并不如何难啊。

“呃……”

他眼前一花，隐隐约约在脑海中捕捉到了一段图像，那似乎是一团没有形状的黑雾。

随着不断深入细想，这段记忆也愈发鲜明起来——

破败的高楼与房屋林立，树木干瘪毫无生气，路灯在电流嘶鸣中逐个爆裂，玻璃碎屑尚未落地就被团状黑雾吞吃入腹。

那团雾气拼不出人形，拖着长长的气流在低空横冲直撞，暴力推搡着楼体，蹭着不断坠落的石块、墙壁、路牌等等，在钢筋水泥的残骸间盘旋，留下道道蜿蜒血痕。

它经过的每一处都被摧毁殆尽，沥青路面被犁出深沟，碎石也被轻易的绞成齑粉。

雾气发出痛苦又狂怒的嘶鸣，方圆数百米内的所有建筑在一刹那炸成粉末，纷纷扬扬的洒落，落满一地苍白的蛾子。

人间死去多时。

它看上去毫无神志，只是一遍遍的撞击着大楼，摧毁着能接触到的一切。

痛苦难当。

许随的手指慢慢攥了起来。

这段记忆虽然是以上帝视角展开，但那丝熟悉感是怎么都做不了假的。

他的神色虽然还算镇定，可眼底的空白还是暴露了真实的心情。

“不要怀疑……那就是真的。”

虚影在他眼前飘摇着，头颅低垂，像是在默哀。

“逃不掉，一直都逃不掉。”

她喃喃着，眼睛开始汩汩流血，情绪起伏突然变得非常大，“三百年啊，我消耗了三百年，才把这个监牢撞出一丝缝隙——”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你知道吗。”

许随盯着那道张牙舞爪似乎要随时扑过来，又似乎随时要消散的鬼影，在一瞬间理解了这份悲哀。

裂缝出现的第一时间，这个世界的规则被有序颠倒，原本空荡死寂的建筑物返老还童，变得崭新洁净，无数“人”在一瞬间被创造，遵循着各自的生活轨迹开始运转。

它的存在不再被允许。

新的规则之下，没有鬼魂，至少表面上没有。

就这样，它有了第一具身体。

是一个刚刚学会爬行的婴儿。

这实在太过绝望。

这个世界在磨灭了它大半难以发泄的怨愤暴虐之后，又试图用秩序来束缚它。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眼皮内的虚影突然狂笑起来，碎屑不断的从她身上往下流淌，短短几秒钟里，她已经只剩下头颅与双臂了。

“……”

她碎裂的太快，快的许随几乎没有反应过来。

“继续往前走吧……”

“往前走。”

“去寻找你的过去，来过去……”

“找我。”

“找你自己。”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归于寂静。

“找我……自己吗？”

许随怔然的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略过了大狗，向前走去。

头顶的压迫感正如隔墙的流火般投射而下。

“我好像……懂了？”

他指尖颤抖着，像是不确定般缓慢道，“我……懂了。”

原来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