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声在檐角碎成十二瓣,义庄檐角悬着的铜铃被夜风撞出细碎清响。沈予乔捏着银针的指尖沁出薄汗,烛火在陶制灯台上摇晃,将她投在砖墙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女尸的眼皮还保持着半阖的诡异弧度,眼白上覆着层青灰色翳膜,却在方才开棺时诡异地转动过。
银针刺入耳根后的穴位,沈予乔手腕骤然发力,针尖挑开层叠的假皮边缘。鱼鳔胶混合着草药的腥甜气息涌出来,她指尖微顿——这味道与平康坊胭脂铺里\"雪肤膏\"的基底香料异常相似,只是多了股腐叶般的陈朽气。假皮边缘用极细的羊肠线与真肤缝合,针脚沿着鬓角发际线延伸,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果然是西域传来的易容术。\"沈予乔低声自语,镊子夹起剥离的假皮对着烛光细看。薄如蝉翼的皮膜上用黛粉描着泪痣,边缘处浸着淡淡的乌木脂痕迹,正是她在雪肤膏里发现的那种会侵蚀肌肤的毒素。看来凶手先用毒素破坏死者原本的面容,再用假皮覆盖,待乌木脂彻底溃烂皮肤后,假皮便会与血肉粘连,再难分辨真伪。
棺中女尸的真实面容终于显露出来:右颊有道三寸长的刀疤,从颧骨斜贯至下颌,伤口愈合处泛着青紫色瘢痕。沈予乔忽然想起三年前裴家灭门案的卷宗——裴家庶女曾被山贼划伤面容,后来离奇失踪。她指尖一颤,取出随身携带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从户部档案拓印的牡丹印泥。半枚残缺的牡丹纹章在烛光下泛着暗红,与女尸耳后隐约的刺青轮廓惊人相似。
更鼓敲过三声时,义庄木门被轻轻叩响。沈予乔吹熄烛火,袖中短刀已滑入掌心,直到听见墙外传来低哑的暗号:\"夜来风雨声。\"她才松了口气,开门迎进裹着灰布斗篷的李偃飞。
\"教坊司的档案比户部的多了半页批注。\"李偃飞从袖中掏出卷泛黄的文书,指尖划过墨迹斑驳的小字,\"王二妻迁入教坊司当日,掌籍官署的批注是'面容端丽,可入清吟班'。但蹊跷的是,同日还有三名女子被注销户籍,迁入记录却都指向不同坊司。\"
沈予乔借着月光展开文书,目光落在页脚的牡丹印泥上。与裴家旧案卷宗上的印泥相比,这枚更为清晰,五瓣牡丹的纹路间嵌着极细的金丝,正是裴家祖传的\"金缕牡丹纹\"。三年前裴家满门被灭,唯有庶女裴挽秋下落不明,而眼前女尸的刀疤,恰与传闻中裴挽秋被山贼所伤的位置吻合。
\"雪肤膏、易容假皮、教坊司户籍......\"沈予乔忽然抓住李偃飞的手腕,将女尸耳后的刺青与文书上的牡丹印泥重叠,\"凶手在给这些女子换脸后,伪造户籍将她们卖入教坊司。乌木脂的作用不仅是毁容,更是让假皮与血肉粘合,一旦取下就会面皮溃烂,逼得她们不得不依赖雪肤膏,永远困在凶手制造的'面容'里。\"
李偃飞的脸色骤然沉下来:\"平康坊的胭脂铺是'人面桃花'的幌子,背后做的是人口买卖的勾当。裴家当年掌管江南织造,极可能发现了他们用官印伪造户籍的证据,才招致灭门之祸。\"他忽然注意到沈予乔手中的假皮,边缘处的乌木脂痕迹在月光下泛着幽蓝,正是西域巫术中\"腐骨散\"的特征,\"当年裴挽秋被山贼掳走三个月,回来后性情大变,会不会那时就已经被换了脸?\"
更漏声渐歇,东方泛起蟹壳青。沈予乔将假皮小心收进瓷罐,忽然听见义庄后巷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吹灭油灯,拉着李偃飞躲进停放棺木的夹墙,透过砖缝看见三道黑影翻上墙头,腰间佩刀在晨光中闪过冷冽的光——是刑部缉事厂的腰牌。
\"消息走漏了。\"李偃飞低声道,指尖按在剑柄上。沈予乔却注意到黑影们直奔停尸房,为首者手中握着支描金牡丹纹的信笺,正是方才他们分析时摊在桌上的教坊司文书。她忽然想起胭脂铺老板娘腕上的金镶玉镯,牡丹花纹与印泥如出一辙,原来他们早就被盯上了。
当黑影踢开停尸房木门时,沈予乔已带着李偃飞从屋顶的气窗翻出。晨雾里飘着细碎的桃花瓣,平康坊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叫——胭脂铺方向腾起滚滚浓烟,火光照亮了半座长安城。沈予乔心中一紧,昨日她在铺中留下的记号还在柜底,若火势蔓延,那些藏着乌木脂的账本怕是要付之一炬。
\"分头行动。\"李偃飞将牡丹纹信笺塞进她手中,\"我去刑部查缉事厂最近的动向,你去教坊司找掌籍官,当年裴挽秋的户籍说不定还留着底档。\"他忽然顿了顿,从怀中掏出枚刻着半枝桃花的银哨,\"若遇到危险,吹三声,我听得见。\"
沈予乔攥紧银哨,看着李偃飞的身影消失在雾中。当她拐入教坊司后巷时,忽闻巷尾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墙角蜷着个绿衫少女,发间簪着半朵枯萎的桃花,腕上系着与胭脂铺学徒相同的丝绦。少女抬起脸时,沈予乔呼吸一滞——那是张与王二妻墓中画像一模一样的脸,却在左眼下方多了颗泪痣,正是方才义庄女尸假皮上的模样。
\"姐姐救我......\"少女抓住她的裙摆,指尖冰凉如霜,\"他们要给我换脸,说换了就能进清吟班,可小翠换了之后......\"她忽然剧烈颤抖,指向巷口阴影处,那里躺着具蜷曲的尸体,面容溃烂不堪,发间还别着半支嵌着珍珠的银簪,正是昨日沈予乔在胭脂铺看见老板娘赏给学徒的式样。
沈予乔蹲下身,发现少女颈后有片红肿的疹子,正是乌木脂过敏的症状。看来这女孩还未来得及被换脸,却因长期使用雪肤膏导致皮肤溃烂,被凶手弃如敝屣。她解下披风裹住少女,忽闻教坊司正门传来喧哗,数十名戴枷的官差正押着辆雕花马车驶入,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个戴着金镶玉镯的手腕——正是胭脂铺老板娘。
\"抓住那个穿青衫的!\"尖锐的呼喊声从巷口传来。沈予乔抱起少女转身就跑,却见前方胡同被人用木柴堵住,火舌已经窜起。少女在她怀中剧烈咳嗽,沈予乔忽然想起义庄女尸耳后的刺青,牡丹纹中心的花蕊处,分明刻着个极小的\"裴\"字。
\"别怕,我带你去见裴家的人。\"她低声安慰,指尖抚过少女颈间的丝绦,忽然摸到暗藏的木牌,上面刻着\"清吟班\"三字,却在边缘处用针刻了行小字:戌初一刻,牡丹巷三号。这是凶手的窝点?还是......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沈予乔听见身后传来追兵的脚步声。她忽然想起李偃飞给的银哨,正要吹响,却见巷角阴影里闪出道青影。来人蒙着面,却在递出枚刻着牡丹纹的令牌时,袖口露出与裴家旧仆相同的刺青——五瓣牡丹间,绣着极小的\"挽\"字。
\"跟我来。\"来人嗓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沈予乔犹豫半瞬,跟着他拐进条暗巷,少女在她怀中忽然发出微弱的笑声,指尖划过她手腕的胎记——那是裴家女儿特有的朱砂痣。沈予乔心中剧震,终于明白为何凶手要制造这么多\"人面桃花\",他们是要让整个长安城的人,都忘了真正的裴挽秋,究竟是怎样的模样。
当他们在牡丹巷三号的地窖里看见整面墙的人皮面具时,少女忽然挣脱沈予乔的怀抱,扑向墙角蜷缩的身影。那是个满脸疤痕的中年女子,看见少女的瞬间,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沈予乔认出她腕上的翡翠镯,正是裴家灭门案中登记在案的遗物——传说中裴家嫡女才有的\"缠枝莲纹\"。
\"秋儿......\"中年女子颤抖着伸出手,少女却在触碰到她的瞬间尖叫着后退。沈予乔忽然明白,这些被换脸的少女,戴的正是裴挽秋不同时期的面容。凶手用易容术制造出无数个\"裴挽秋\",却将真正的她囚禁在此,用乌木脂毁去面容,让她再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地窖深处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沈予乔按住腰间短刀,看见阴影里走出个戴青铜面具的人,袖口金缕牡丹纹在火光下格外刺目。那人抬手,墙上机关轰然作响,露出个装满户籍卷宗的暗格,每一份卷宗页脚,都盖着与裴家旧案相同的牡丹印泥。
\"沈姑娘果然聪慧。\"面具后传来阴鸷的笑声,\"三年前裴家发现我用官印伪造户籍,贩卖女子入教坊司,便想告发。可惜他们不知道,这牡丹印泥,本就是裴家嫡女的嫁妆纹样。\"他抬手取下青铜面具,露出左颊狰狞的烧伤疤痕,\"当年山贼劫车,我替裴挽秋挡下那刀,却换得她一句'面目可憎'。既然她嫌弃我丑,那我就让全天下的人,都长着她的脸。\"
沈予乔终于想起,裴家灭门案现场,曾有半片烧剩的医书,记载着西域易容术。眼前这人,正是裴家当年的医官陈九娘,传说中救回裴挽秋性命的恩人。她握紧短刀,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瓦片碎裂声,李偃飞的身影破窗而入,手中长剑直取陈九娘咽喉。
混战中,沈予乔趁机翻开暗格中的卷宗,果然在最底层找到裴挽秋的户籍底档,页脚盖着完整的金缕牡丹印泥,与陈九娘袖口的纹样分毫不差。当她撕下卷宗时,地窖顶忽然传来巨响,追兵炸开了入口,火光中,她看见李偃飞被人刺伤左臂,却仍在护着蜷缩在墙角的真裴挽秋。
\"走!\"李偃飞掷出烟丸,拉住沈予乔的手冲向密道。地道里阴风呼啸,沈予乔忽然想起地窖墙上的人皮面具,每一张都画着不同的泪痣位置——原来凶手通过改变泪痣的位置,来区分不同的\"商品\",而真正的裴挽秋,左眼角下本就生着颗朱砂痣,如今却被乌木脂侵蚀得面目全非。
当他们从郊外的枯井爬出时,天边已泛起朝霞。李偃飞扯下衣襟包扎伤口,沈予乔抱着户籍卷宗,看着远处赶来的刑部官差。少女在晨光中沉沉睡去,脸上的泪痣在朝阳下渐渐淡去——那不过是用黛粉画的假象。
\"陈九娘不会罢休的。\"李偃飞望着渐渐熄灭的火光,忽然看见沈予乔腕间的朱砂痣,目光微顿,\"你知道吗?裴家有个传说,嫡女腕间必有朱砂痣,而她们的面容,会在满月时显现出真正的模样。\"
沈予乔忽然想起,义庄女尸被揭开假皮时,右颊的刀疤下,隐约有片淡红的印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朱砂痣在晨露中微微发烫。或许,这场关于\"人面桃花\"的迷局,真正的关键,从来不是那些易容的假皮,而是藏在每个人心底,对容貌的执念与贪婪。
晨风吹过,带来远处平康坊的喧嚣。胭脂铺的火已经扑灭,却在废墟中留下半块烧不毁的木牌,上面\"人面桃花\"四个金字,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沈予乔知道,这不过是长安城无数阴云中的一朵,而她和李偃飞,还要在这错综复杂的迷局中,继续寻找下一朵乌云后的真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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