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露水未干,沈予乔贴着尚宫局西角门的阴影而立,鹅黄缠枝莲纹的宫装裹得她肩颈发紧,鬓边斜插的木樨花随着呼吸轻颤。昨夜从柳婉儿住所搜出的半幅蜀绣样图还藏在袖中,针脚间暗藏的曼陀罗纹路,与她此刻要查的牡丹纹胭脂盒或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卯初刻换班,记住别碰正殿第三扇窗的铜环。”替她打点妆容的老绣娘临了又塞给她个锦囊,“里头是避铅粉的薄荷膏,尚宫局的胭脂气,吸多了要人命的。”沈予乔低头致谢,指尖触到锦囊底的刻痕——是个残缺的“柳”字,与柳婉儿的碎玉族徽如出一辙。
库房的铜锁挂着新封条,却在晨光里泛着不均匀的青锈。沈予乔捏着从柳氏账本里找到的库房钥匙,铜齿插入锁孔的瞬间,檐角冰棱坠落的脆响让她脊背绷紧。推开木门的刹那,陈年铅粉混着檀香的气味扑面而来,三十六架朱漆木柜整齐排列,最顶层的鎏金匣上,“武安伯府贡品”的黄绫封条被人撕开半角。
她踩着高脚凳取下匣子,牡丹纹浮雕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盒底中央果然嵌着拇指盖大小的私印,螭龙纹边饰环绕着“武安”二字——正是武安昌的花押。打开盒盖的瞬间,沈予乔瞳孔骤缩:胭脂膏体表面浮着层极细的金粉,不是寻常妆用金箔,而是西域传来的“惑心金”,专用于蛊毒引子。
“砰——”
东侧木柜突然传来响动,沈予乔反手将胭脂盒塞进衣襟,袖中短刃已滑入掌心。绕到柜后,却见个十四五岁的小宫女蜷缩在阴影里,怀里抱着本焦黑的账册,指尖还滴着蜡油——分明是在焚烧证据时被呛到。
“别杀我……”小宫女认出她的服饰,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我是绛云阁的人,武安大人让我们把带曼陀罗纹的盒子全毁了……”话未说完,突然瞪大双眼,鼻孔涌出黑血,身子剧烈抽搐后瘫软在地。沈予乔探她鼻息,指尖触到她颈后凸起的朱砂痣——正是柳婉儿毒经里记载的“引毒标记”。
冷宫的青石板路爬满青苔,沈予乔循着腐木味找到最深处的偏殿时,窗纸上的人影正用指甲反复划着什么。推开门,潮气裹着药味扑面而来,炕上躺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喉头缠着渗血的布条,见有人来,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精光,抖着手从枕头下摸出片残破的绢帕。
绢帕上用金线绣着半朵曼陀罗,花瓣缝隙里藏着极小的西域文字。沈予乔认出那是波斯语的“毒”与“契约”,三年前随父亲出使西域时,曾在波斯商队的账本上见过类似印记。老妇见她看懂,枯槁的手指指向自己咽喉,又比出交叠的钱币手势,最后在灰尘遍布的窗台上划出个“武”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里竟混着细小的金箔。
“您是当年尚宫局的掌事?”沈予乔握住她冰凉的手,发现她无名指根有深深的凹痕,正是长期按压胭脂碾磨石留下的,“武安昌让西域商人提供惑心金,混在胭脂里控制女官,谁反抗就喂‘桃花醉’,再用‘牡丹劫’灭口……柳婉儿发现后,他就毁了她的脸,还毒哑了您?”
老妇疯狂点头,突然指着窗外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咯咯”声。沈予乔掀开破窗纸,只见百米外的景仁宫檐角,有个戴帷帽的灰衣人正对着冷宫方向眺望,腰间垂着的香囊纹案,正是武安昌官服上的缠枝莲。
与此同时,李偃飞带着三十名衙役踹开武安伯府正门时,前院正燃着熊熊烈火。焦臭味中,他看见绛云阁的王掌柜跪坐在火盆前,嘴角淌着黑血,膝头摆着半卷未烧尽的账册,页角绘着西域骆驼商队的标记。
“保护账本!”李偃飞踢开试图扑灭火盆的家丁,却见王掌柜突然睁眼,浑浊的瞳孔里泛着诡异的金芒,指尖抽搐着指向影壁后的暗格:“去……西市驼铃巷……”话未说完,七窍涌血而亡。暗格里空荡荡的,唯有块沾着沙砾的波斯银币,边缘刻着与老尚宫绢帕上相同的文字。
后宅传来女子尖叫,李偃飞冲进厢房,只见武安昌的继室曹氏正举着剪刀刺向自己咽喉,面上却带着诡异的微笑:“大人想看账本?早在三日前,就随西域商队送去了突厥汗庭……”她突然盯着李偃飞腰间的玉佩,眼神变得惊恐,“别杀我!我只是按贵妃娘娘的吩咐……”话未说完,剪刀已贯穿咽喉,鲜血溅在墙上的仕女图上,恰好遮住了画中女子鬓边的曼陀罗簪。
沈予乔赶到武安伯府时,李偃飞正对着满地狼藉皱眉。她掏出怀中的牡丹纹胭脂盒,指腹碾开表层的惑心金:“西域商人用惑心金控制人,再通过胭脂中的桃花醉加深成瘾,那些贵人口中的‘贵妃娘娘’,恐怕就是当年力保武安昌的那位。”她翻开从库房带出的残页,上面记着“景仁宫年例胭脂二十匣,含惑心金三钱”。
李偃飞忽然想起曹氏临死前的话,抽出佩刀劈开书房的多宝阁,暗格里掉出个鎏金匣,里头整齐码着十二封密信,封口印着景仁宫的凤凰纹。第一封写着:“武安卿家,突厥汗庭所需之‘美人蛊’,需加快进度,今冬朝贡时务必随贡品送入。”落款是“景仁宫”,却没有嫔妃位分。
“美人蛊?”沈予乔想起柳婉儿毒经里的记载,“用惑心金混合桃花醉,再掺入施术者的经血,能让人对施术者言听计从,西域巫医称其为‘心奴蛊’。”她盯着信中提到的“突厥汗庭”,忽然想起三年前贡品案后,武安昌突然升任从三品,正是因为“安抚西域有功”。
两人带着密信赶回刑部时,却见刑部侍郎陈大人正在偏厅踱步,腰间玉佩上的缠枝莲纹让沈予乔眼皮一跳——与武安昌官服碎片上的纹样完全一致。
“李大人,沈大人,”陈侍郎皮笑肉不笑,“武安伯府的案子,皇上已有旨意,说牵涉宫闱秘辛,着令刑部即刻封存卷宗。”他扫过李偃飞手中的密信,袖口突然滑出片曼陀罗花瓣,“另外,尚宫局传来消息,今早发现老尚宫暴毙,怕是……”
“陈大人对尚宫局的事倒是上心。”沈予乔打断他,目光落在他指尖的金粉上——那是惑心金独有的光泽。陈侍郎脸色微变,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喧哗,有衙役抱着具焦尸闯入:“大人!西市驼铃巷的西域商栈走水,从火场里抢出这个!”
焦尸胸前护着个铁盒,打开后竟是幅绢画,画中女子头戴金步摇,鬓边簪着曼陀罗,面容与景仁宫的仕女图上的女子有七分相似。沈予乔认出那是五年前暴毙的淑贵妃,突然注意到画中女子耳后有颗朱砂痣——与暴毙的小宫女颈后的标记一模一样。
“淑贵妃当年根本没死。”李偃飞握紧密信,声音低沉,“她用美人蛊控制武安昌,勾结西域商人,以贡品胭脂为幌子,实则在制作心奴蛊,供给突厥汗庭,换取边贸特权。柳家的案子,不过是他们清除异己的幌子。”
沈予乔摸着绢画边缘的波斯文落款,突然想起老尚宫临死前指向景仁宫的方向。景仁宫现在住着的,是当今皇后的侄女,静贵妃。每月初一,她都会亲自去尚宫局挑选胭脂,而她的妆匣里,必定摆着刻着缠枝莲纹的牡丹胭脂盒。
“陈大人,”沈予乔忽然转身,盯着对方发颤的指尖,“您袖口的金粉,可是来自景仁宫的胭脂?武安昌死后,静贵妃是不是让您接手西域商路?”陈侍郎脸色煞白,正要开口,突然瞳孔骤缩,鼻孔涌出黑血,踉跄着撞翻烛台。火势腾起的瞬间,沈予乔从他指间抢下片碎纸,上面用朱砂写着:“戌初,景仁宫献胭脂,切记用惑心金第三式。”
戌初的景仁宫灯火通明,静贵妃正对着铜镜描眉,妆台上摆着七八个牡丹纹胭脂盒,盒底都刻着武安昌的私印。沈予乔混在献胭脂的队伍里,看着静贵妃指尖划过盒面,忽然发现她每个指甲都染着靛青色——那是长期接触曼陀罗花汁才会有的颜色。
“这匣胭脂,是尚宫局新制的‘瑞龙呈祥’。”沈予乔捧着匣子上前,指尖触到盒底的凹凸,正是柳婉儿曾刻在胭脂盒上的“毒”字暗纹。静贵妃抬头的瞬间,她看见对方耳后闪过一点红——朱砂痣,与淑贵妃绢画上的位置分毫不差。
“沈大人扮起宫女来,倒有三分像。”静贵妃忽然轻笑,手中金簪直指沈予乔咽喉,“三年前柳婉儿逃出岭南时,我就该想到,她会把账本留给柳氏那个蠢货。不过没关系,只要本宫的惑心金还在,所有知道秘密的人,都会变成替死鬼。”
殿外突然传来箭矢破空声,李偃飞带着衙役踹门而入,却见殿内三十六盏宫灯同时熄灭,黑暗中传来瓷器碎裂声。沈予乔反手甩出柳叶刀,听见金簪落地的脆响,同时抓住个滚烫的胭脂盒——盒底的私印还带着体温,显然是静贵妃刚用过的。
灯火重新亮起时,静贵妃已倒在妆台前,七窍流血,手中紧攥着半片曼陀罗花瓣,妆台上的胭脂盒全被打翻,金粉混着经血般的红汁在青砖上蜿蜒,形成诡异的图腾。沈予乔翻开她的妆奁,发现底层藏着本羊皮账本,首页画着突厥汗庭的徽记,以及一串西域文字:“心奴蛊第三百七十二例,景仁宫静贵妃亲制。”
子时的刑部大牢,沈予乔对着烛火研究从静贵妃处搜出的波斯文书,李偃飞推门进来,手中拿着验尸格目:“陈侍郎和静贵妃体内都有惑心金,看来他们早就中了心奴蛊,真正的幕后主使,应该是远在突厥的……”
“不,是淑贵妃。”沈予乔指着文书上的日期,“五年前她‘暴毙’,实则带着心奴蛊配方逃往突厥,通过武安昌和静贵妃继续控制朝廷贡品,用惑心金制造傀儡。柳婉儿在岭南遇到的,恐怕就是淑贵妃的旧部,所以她才能改良牡丹劫,专门克制惑心金。”
她忽然想起老尚宫临终前比划的钱币手势,翻开从西域商栈抢出的账本,果然在夹层里发现张汇票,收款人是“突厥金帐汗庭大巫祝”,金额足以买下半座长安城。而汇票的保人栏,赫然盖着武安昌的私印,还有个模糊的指印——与静贵妃胭脂盒上的相同。
“明天早朝,该把这些证据呈给皇上了。”李偃飞望着窗外的宫墙,月光将琉璃瓦映得泛白,“不过,淑贵妃既然能在突厥立足,背后必定还有更大的势力……”
沈予乔摸着袖口柳婉儿留下的匕首划痕,忽然想起在尚宫局库房看见的刻痕——那个被风雨侵蚀的“武”字,旁边还有道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划痕,像是个“淑”字的起笔。原来柳家早就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却在留下证据前被灭门。
更鼓敲过三声,刑部后院突然传来犬吠。沈予乔走到窗前,看见个灰衣人影翻上墙头,腰间垂着的香囊轻轻晃动,露出半朵曼陀罗纹。她知道,这桩宫墙内的阴谋,不过是冰山一角,真正的毒瘤,还藏在更深的地方——那些用胭脂和毒药编织的权力网,还在不断吞噬着性命。
而她和李偃飞,必须在下次贡品入京前,斩断这根毒藤。毕竟,当惑心金的粉末还在宫墙内飘散,当牡丹纹胭脂盒还摆在贵人的妆台上,就永远会有新的柳婉儿,新的柳氏,在黑暗里磨着复仇的刀刃。
(本章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