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晨霜未化,沈予乔踩着结冻的青石板踏入城南书院。她袖中装着从柳如萱闺房搜出的檀木匣,匣盖雕刻的缠枝莲纹间,嵌着七枚冰雕发簪——每枚簪头都刻着不同的《女诫》关键字,“贞”“孝”“敬”“顺”“柔”“静”“贤”,棱角锋利如刀,与冰棺底部的刻字分毫不差。
“沈仵作,柳山长请您去茶室。”传话的小斯垂着眼皮,不敢直视她腰间的仵作腰牌。穿过月洞门时,沈予乔注意到墙上新贴的《女诫》训示被人用指甲划出划痕,露出底下三年前的旧榜文——那时书院还提倡“女子读书明礼”。
茶室里飘着碧螺春的清香,柳明修身着灰布长衫,鬓角的白发比三日前更显斑驳。他面前的茶海摆着七只冰纹瓷杯,杯底分别刻着“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等字样,与柳如萱的冰雕发簪形成诡异呼应。
“柳山长对《女诫》篇目的喜好,倒是贯穿衣食住行。”沈予乔掀开檀木匣,冰雕发簪在晨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令爱闺房中的七枚簪子,恰好对应七具冰棺底的刻字。”
柳明修的手在茶杯上顿住,茶汤表面的涟漪映出他颤动的睫毛:“如萱的母亲……”他忽然咳嗽起来,从袖中掏出帕子,帕角绣着半朵木槿花,与第一具尸体发间的枯花一模一样,“她母亲当年被休,正是因为在书院讲学时,说‘女子读书亦可报国’。”
沈予乔的指尖划过“贞”字发簪的棱角,忽然想起柳如萱在诏狱说的“父亲纵容叛逆女子”。原来二十年前,柳明修曾与妻子共同提倡女子教育,却因妻子“不守妇德”(实则是思想超前)被族中施压休妻,从此在新旧之间摇摆。
“林婉儿被退学那日,”李偃飞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他手中握着书院的退学名册,“您在批注里写‘资质驽钝’,可实际上——”他翻开夹着银杏叶的那页,“她的《女诫》课业明明是甲等,真正的退学原因,是她在辩经会上问‘为何男子休妻无需妇德考评’。”
柳明修的背突然佝偻下去,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族中长老说,再不管束,书院就要被拆了……”他望着墙上挂着的“贞静”匾额,那是休妻后族长亲自送来的,“如萱那时才八岁,亲眼看见母亲被拖出书院,从此便认定,所有‘出格’的女子,都会落得母亲的下场。”
沈予乔想起在柳如萱闺房发现的绣绷,上面绣着《女诫》全文,却在“夫者,妻之天也”一句旁,用金线绣了把冰棱匕首。床头的梳妆匣里,除了冰雕发簪,还有半本烧剩的《列女传》——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却被她用冰魄散浸泡过,书页一碰就碎。
“令爱制作冰雕发簪的模具,”她取出牛皮纸包,里面是从冰窖找到的青铜模子,“与冰棺底部的刻字模具相同。每次她刻下‘贞’‘孝’,其实是在重复当年休妻时,族长念诵的罪责。”
柳明修忽然颤抖着从衣领里扯出玉佩,正面刻着“明修”,背面是模糊的“静宜”——妻子的闺名。沈予乔认出那是用冰棱刻刀改过的,原本的“宜”字被削去半边,变成了“诫”。
“三年前,沈先生来查城西冻尸案,”柳明修的声音低得像碎冰,“他发现了冰魄散,也发现了如萱藏在冰窖的模具。我求他给我时间管教女儿,可如萱……”他突然抓住沈予乔的手腕,“她在沈先生的茶里下了冰魄散,还说‘仵作抛头露面,本就该受冰刑’!”
沈予乔猛地抽回手,父亲临终前的场景突然清晰:他说“冰棺里藏着长安的霜”,原来指的是柳家母女两代人用冰咒封存的罪恶。她摸向发间的断簪,终于明白父亲为何在簪中嵌入铁丝——那是为了撬开冰窖的暗门,却最终没能逃出冰魄散的诅咒。
“柳山长,您知道令爱在冰窖藏了二十年前的女尸吗?”李偃飞展开暗室拓片,“三具尸体的衣襟里,都缝着您当年写的劝学诗。您一面纵容女儿行凶,一面又在尸体旁刻‘冰咒误人’,到底是忏悔,还是懦弱?”
茶室的炭盆突然爆响,火星溅在冰纹瓷杯上,发出“滋滋”声响。柳明修盯着沈予乔手中的冰雕发簪,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二十年的霜雪:“如萱说得对,我才是最该被冻在冰棺里的人。当年休妻时,我没敢说一个‘不’字;沈先生来查案时,我没敢阻拦女儿;就连林婉儿被拖去冰窖时,我也只是躲在藏书阁发抖——”
他忽然掏出袖中玉瓶,正是柳如萱私制的冰魄散:“沈仵作,你父亲的仇,该报在我身上。”说着便要拧开瓶塞,却被李偃飞眼疾手快打落。玉瓶滚到沈予乔脚边,她看着瓶身“如萱”二字,忽然想起柳如萱闺房的妆镜,镜面上用朱砂画着两个重叠的身影:一个是执冰棱的自己,一个是握《女诫》的父亲。
“柳山长,您以为死能偿还一切?”沈予乔蹲下身,捡起冰雕发簪,“令爱真正的痛苦,是您用二十年时间,让她相信‘妇德’是枷锁,却没告诉她,枷锁也能被打破。”她指着墙上的“贞静”匾额,“您当年若敢保住妻子,今日的长安城,或许不会有七具冰棺。”
更漏声从远处传来,书院传来女学生的读书声,念的正是《女诫·妇行》。沈予乔忽然想起林婉儿指甲缝里的金粉,那是柳明修偷偷送给优秀学生的奖励——他一面遵循旧规,一面又在细微处反抗,这种矛盾,最终把女儿推向了极端。
“去诏狱吧,”李偃飞扶住摇摇欲坠的柳明修,“令爱还在等您。”走出茶室时,沈予乔看见檐角冰棱正在融化,水滴落在“贞静”匾额上,将“贞”字右下角的缺角冲得更明显——那是二十年前妻子用砚台砸的,也是柳家冰咒开始的地方。
午后,沈予乔再次踏入柳如萱的闺房。梳妆匣最底层,藏着本血字抄本,首页画着年幼的柳如萱抱着母亲的《列女传》,被父亲亲手投入火盆。每一页都写着:“母亲是失德者,父亲是懦弱者,我要替天行道。”
她忽然明白,七枚冰雕发簪,既是审判的刑具,也是柳如萱对母亲的复杂情感——她用《女诫》的字冻住那些像母亲的女子,却在每个发簪里,藏着半片母亲绣的木槿花瓣。
离开书院时,沈予乔将冰雕发簪留在了柳如萱的梳妆台上。夕阳穿过雕花窗,照在“贞”字发簪上,冰棱终于开始融化,露出里面裹着的、二十年前母亲留给女儿的、半片早已冻干的木槿花。
长安城的暮鼓响起时,沈予乔和李偃飞站在承天门街。远处,城南书院的匾额被风雪侵蚀,“贞”字缺角在暮色中像道未愈的伤口。但沈予乔知道,冰层下的种子正在发芽——就像柳如萱血字抄本的最后一页,不知何时被人添了句:“冰会化,花会开,妇德不该是冰棺。”
雪又零星飘落,但这次,带着早春的湿润。沈予乔摸着父亲留下的断簪,忽然觉得,或许真正的“双面”,从来不是山长的表里不一,而是这世道对女子的双重标准——有人用冰咒封存,就有人用体温融化。而她和李偃飞手中的烛火,虽小,却足以照亮冰窖最深处的迷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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