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双面狱卒

破庙的梁木在风雪中发出吱呀轻响,陈三的尸身随着夜风微微摇晃,脚尖距积灰的砖地不过三寸。沈予乔的火折子照亮他青紫色的脸,舌尖微微探出,舌根处那抹极小的“李”字刺青在跳动的火光中若隐若现——与十年前剑南道赤莲教余党身上的标记分毫不差。

“下颌角有淤痕,是被人强行撬口刺字时留下的。”她戴上鹿皮手套,托住陈三僵硬的下颌,指尖触到他后颈的凸起——那里有片蝴蝶形状的烫伤,与妹妹牡丹、画舫案死者瑞珠的伤痕完全一致,“他不是赤莲教嫡系,这刺青是后来被强加的印记。”

李偃飞握紧腰间佩刀,刀刃在冷风中泛起青光:“十年前剑南矿难,赤莲教突然销声匿迹,原来残党被吴明轩收为己用,再借天牢狱卒身份灭口。”他蹲下身,翻开陈三的鞋底,朱砂粉混着庙墙青苔簌簌掉落,“这些朱砂,和洗冤井井壁的刻字用的是同一种——剑南道特产的‘血朱砂’,只在赤莲教祭坛出现过。”

沈予乔的验尸刀划开陈三的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的旧伤:“这是箭伤,箭头角度向下,说明他当年是跪着中箭的。”她忽然想起血字小册里的矿难图,矿工们正是被官兵从上方射箭屠杀,“陈三不是凶手,是矿难幸存者,被吴明轩胁迫成为天牢的‘清道夫’。”

更鼓敲过子时,两人抬着陈三的尸身返回验尸房。途经洗冤井时,李偃飞忽然顿住,灯笼光照在井壁青苔上——那些被风雨侵蚀的刻字里,某个名字突然刺痛他的眼:“李长庚”。

“父亲的字号……”他的声音发颤,指尖抚过凹凸的刻痕,“开元九年冬,正是他奉命追查剑南矿难的时间。”沈予乔看见他握灯笼的手在发抖,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井壁,仿佛与那些无名死者的名字重叠在一起。

验尸房的铜炉烧得噼啪作响,沈予乔将陈三的尸身平放在案板上,银针刺入他太阳穴:“曼陀罗中毒,却不是致死原因。”她翻开眼睑,瞳孔呈不规则收缩,“有人先让他服下麻痹神经的毒药,再伪造上吊现场。”

李偃飞忽然想起破庙房梁的灰尘:“缢痕周围没有挣扎时抓落的木屑,说明他被吊上去时已经昏迷。”他掏出从陈三鞋底收集的朱砂粉,混着井壁刻字的碎屑,在瓷碗里用水化开,水面竟泛起极细的金箔反光——与天牢死者胃容物中的反应相同。

“去洗冤井。”沈予乔扯下染血的手套,“吴明轩既然在井壁刻下父亲的名字,说明这里藏着当年矿难的关键证据。”她按住李偃飞冰凉的手,发现他指尖还留着触摸“李长庚”时的青苔汁液,“带上火折子和验尸刀,井底的密道,该彻底查清楚了。”

井底的密道入口被青苔掩盖,沈予乔用验尸刀撬开腐木,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李偃飞抢先踏入,刀柄敲打着石壁:“三丈内有空洞,风向从右后方来,密道直通刑部。”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密道墙壁上的人血字在火折子下清晰可见:“天牢无日月,赤莲照黄泉”,落款“开元九年冬,吴明轩”。字迹新鲜得能蹭脏指尖,显然是近期所写。沈予乔摸着凹凸的笔画,忽然发现“赤莲”二字的笔画里,藏着极小的矿车图案——正是剑南铜矿的标记。

“往前走。”李偃飞的灯笼照亮前方,石壁上开始出现浅浮雕,刻画着官兵屠杀矿工的场景:有人被砍断手指,有人被剜去眼睛,角落蜷缩的孩童怀中抱着半块双鱼玉佩。沈予乔数着浮雕上的人头,正好三百个,与血字小册的记载丝毫不差。

“看这里!”李偃飞的灯笼停在某幅浮雕前,画面中央的官员骑着黑马,手中拿着验尸刀——不对,是屠刀,刀刃上滴着血,却刻着赤莲教的符文。官员的面容被刻意毁坏,唯有右耳后的朱砂痣清晰可见,与吴明轩年轻时的画像一模一样。

沈予乔的指尖划过浮雕下方的小字:“李长庚,剑南道推官,开元九年冬,卒于矿坑。”她忽然明白,为何李偃飞的父亲会被记在洗冤井壁,原来他不是追查者,而是第一个被灭口的知情人。

密道尽头传来滴水声,火折子照见一扇铁门,门上刻着赤莲教的往生阵。李偃飞掏出从陈三住所搜到的赤莲铜扣,扣入阵眼,铁门发出沉重的轰鸣。门后是间石室,中央石台上摆着十二具骷髅,每具骷髅右手小指都呈扭曲状——正是天牢死者的共同特征。

“吴明轩的‘收藏品’。”沈予乔的验尸刀划过骷髅腕间的铁链,链节上刻着编号,与陈三暗格里的壁画人物一一对应,“他杀了人,还要留下标记,就像画家在自己的作品上盖章。”

李偃飞忽然僵住,视线落在石室角落的木盒上。盒盖打开着,里面整齐码放着三十枚双鱼玉佩,每枚玉佩内侧都刻着名字,第一个正是“李长庚”。他的手指抚过父亲的名字,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说“验尸刀是替死者说话的笔”,如今这盒玉佩,正是三百死者无法说出的证词。

“沈姑娘,”他的声音带着哽咽,“这些年我总以为父亲是染病而亡,原来……”

沈予乔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鹿皮手套下的体温透过中衣传来:“他不是无名死者,洗冤井壁的‘李长庚’,就是他留在人间的验尸报告。”她指着石壁上的人血字,“吴明轩刻下这些,是想炫耀自己的罪行,却不知,每笔血字都是钉在他脖子上的绞索。”

更声在远处响起,密道里的风突然变大,吹得灯笼火苗剧烈摇晃。沈予乔看见李偃飞眼中倒映的火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那是隐忍十年的仇恨,也是终于找到父亲下落的释然。

“该回去了,”她轻声说,“明天还要提审吴明轩,这些骷髅和玉佩,都是铁证。”

李偃飞忽然转身,在昏暗的密道里,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沈姑娘,你知道吗?父亲临终前,曾在我掌心写过一个‘沈’字,说若遇到姓沈的验尸官,就能替他完成未竟的事。”他掏出块半旧的帕子,上面绣着獬豸纹,与沈予乔的令牌一模一样,“这块帕子,是母亲留给我的,她说父亲在剑南曾遇贵人相救,那人的袖口,有和你一样的验尸刀疤痕。”

沈予乔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手腕的疤痕,那是三年前追查画皮案时被凶手划伤的。她忽然想起,林妙华姐妹曾说过,画舫纵火案中有位推官拼死救下幸存者,那人的佩刀上,刻着獬豸纹——与李偃飞父亲的官服纹样相同。

密道的铁门在身后缓缓闭合,两人踩着青苔返回地面,洗冤井的井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沈予乔望着李偃飞的背影,发现他的肩线比平时更挺直,仿佛背负了十年的枷锁终于松动。

验尸房的烛火在风雪中摇曳,沈予乔将陈三的验尸报告铺在案头,末页写着:“双面狱卒,一面是吴明轩的刽子手,一面是赤莲教的复仇者,而真相,藏在洗冤井的每道刻痕里。”她望着李偃飞正在整理的玉佩,忽然明白,这些年他默默追查天牢案,不仅是为了公理,更是为了给父亲洗冤。

更鼓敲过三遍,李偃飞忽然将那枚刻着“李长庚”的玉佩放在她掌心:“父亲说,验尸官的手能让死人说话,这块玉佩,就交给你了。”他的指尖在她掌心停留了一瞬,温度比炭火更暖,“明日提审吴明轩,我想听你用这些证据,替三百个亡魂发声。”

沈予乔握紧玉佩,玉质温润,却带着经年的寒意。她想起陈三舌根的“李”字刺青,想起洗冤井壁的血字,忽然明白,这桩案子的“双面”,从来不是狱卒的身份,而是人心的善恶——有人用毒蜡杀人,有人用壁画鸣冤,而她与李偃飞,终将成为划破这双面迷局的刀刃。

窗外,破庙方向传来夜枭的叫声,却掩盖不了验尸房内纸张翻动的窸窣。沈予乔铺开新的卷宗,在“双面狱卒”四字下画了把交叉的验尸刀与捕快令牌,旁边注着:“每个死者都是面镜子,照出凶手的恶,也照出复仇者的痛,而我们,要做擦净镜面的人。”

李偃飞靠在椅背上打盹,指尖还捏着那枚赤莲铜扣。沈予乔望着他眼下的青黑,忽然想起白天在破庙看见的场景:陈三的尸身随风摇晃,而李偃飞蹲在地上,用袖口轻轻擦拭井壁的“李长庚”——那时他的侧脸,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也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风雪渐歇,验尸房的铜炉即将燃尽。沈予乔添上最后一块炭,火光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在石壁上投下长长的轮廓。她知道,明天的提审将是场硬仗,吴明轩不会轻易认罪,而洗冤井的密道里,或许还藏着更致命的证据。但此刻,看着李偃飞熟睡的模样,她忽然觉得,只要两人并肩,再深的天牢也能闯,再黑的密道也能照亮。

双面狱卒的真相已经揭开,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就像洗冤井里的井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涌动着千万冤魂的呐喊,而他们,终将让这些呐喊,化作刺破黑暗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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