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一个箭步上前,扶起传令兵,厉声喝道:“镇定!慢慢说!西水门到底怎么了?!”
传令兵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像是溺水的人在挣扎,他猛地灌了一口冷气,终于吼了出来:
“金贼……金贼推出了一座……一座山!一座会动的山!朝着……朝着西水门来了!顶着城门楼那么高!黑……黑压压一片!推……推过来了!”
山?会动的山?
棚内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吴敏最先反应过来,脸色骤变:“是……是撞车?!巨型撞车?!”
传令兵涕泪横流,拼命点头:“是!比……比之前见的任何撞车都大!大太多了!像……像一座小山丘推过来了!前面……前面蒙着厚厚的湿牛皮,还有铁板!箭射不穿!火油……火油烧上去也呲溜就灭了!”
“轰隆隆——轰隆隆——”
仿佛是为了印证传令兵的话,一阵沉闷而持续的、令人心悸的巨大响动,隐隐约约从西面传来。
那声音低沉、厚重,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碾压感,仿佛大地都在呻吟。
棚内的烛火不安地跳动着,映照着每个人脸上瞬间变得惨白的神色。
赵桓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他一把掀开指挥棚的帘子,快步冲到垛口边,朝着西边望去。
尽管距离尚远,天色已暗,但借着城头稀疏的火把光芒和城外金营的火光,他依然能看到西水门方向,一个巨大到难以置信的黑色阴影,正在以一种缓慢却坚定得令人绝望的速度,朝着城墙蠕动。
那轮廓模糊不清,却透着一股蛮荒、原始、纯粹的破坏力量。
仅仅是远远看着,就足以让人脊背发凉,手脚冰冷。
“妈的……”赵桓死死攥住冰冷的城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甚至微微颤抖。他不是害怕,而是愤怒,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狂怒。
他知道历史上的金军攻城器械厉害,但他妈的也没想到,在经历了这么多挫败、粮草开始短缺的情况下,完颜宗望还能拿出这种规格的怪物!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攻城武器了,这他娘的就是一座移动的攻城碉堡!
“传令!”赵桓猛地转过身,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有些嘶哑,“命西水门守将张克戬!不惜一切代价!给朕顶住!”
“命李纲即刻调派所有能动的神臂弓手、炮石手,优先增援西水门!火油、滚木、礌石,有多少给朕运多少过去!”
“命吴敏!立刻!马上!查验西水门附近的炮石配重!若有差错,提头来见!”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连珠炮般砸下,带着血腥味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李纲脸色凝重如铁,躬身领命:“臣遵旨!”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转身冲出指挥棚,亲自去调派人手和物资。西水门若破,整个汴京防线将彻底崩溃!
吴敏更是吓得一个哆嗦,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炮石配重的问题一直是他心头大患,虽然在大清洗后紧急排查更换了一批,但时间仓促,人手不足,谁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此刻被官家点名,他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臣……臣这就去!亲自去!”吴敏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恨不得肋生双翅。
指挥棚内只剩下赵桓和几个亲卫,以及瘫软在地的传令兵。
那沉闷的“轰隆”声越来越近,仿佛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距离城墙还有多远?”赵桓盯着那传令兵,眼神冰冷。
传令兵哆嗦着道:“小……小人跑出来时,约……约莫还有……还有三四百步……它……它走得不快,但……但太他娘的吓人了!”
三四百步!对于这种庞然大物来说,几乎是转瞬即至!
赵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却仿佛塞满了冰碴子。
他能想象西水门城头上此刻是何等的惊恐和绝望。
面对那种几乎无法摧毁的怪物,寻常的箭矢、滚木礌石恐怕效果甚微。火油被克制,神臂弓或许能对推车的辅兵造成杀伤,但对主体结构用处不大。
唯一的希望,似乎就寄托在那些大型炮石上。
可炮石……赵桓的心猛地一沉。
刘延庆、王霖那些狗贼动的手脚,到底清理干净了没有?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炮石失准,甚至炸膛……
后果不堪设想!
“张望!”赵桓低吼道。
一直侍立在旁,脸色同样难看的张望立刻上前:“老奴在。”
“传朕旨意!从朕的内帑,不,从‘劝捐’所得里,立刻拨出十万贯钱!白银五万两!送到西水门!告诉张克戬和所有将士,守住西水门者,赏万贯,封侯!临阵脱逃者,夷三族!”
重赏!酷刑!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用金钱和死亡,逼迫那些濒临崩溃的士兵,榨干他们最后一丝勇气和血性!
张望心头一颤,连忙应道:“是!老奴马上去办!”
看着张望匆匆离去的背影,赵桓再次望向西方。
黑暗中,那移动的山岳似乎又近了一些。
完颜宗望……你他妈的,这是要把老子往死路上逼啊!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度的疲惫和愤怒在冲击着他的神经。
他已经连续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精神和体力都绷到了极限。大清洗虽然暂时稳住了内部,但也耗费了他巨大的心神。
现在,金军的最终杀招终于亮了出来。
韩世忠还有两天……
两天!
他必须撑过这两天!
“官家,您……”一名亲卫统领忍不住上前,低声道,“西水门自有李帅和吴尚书他们处置,您……您还是先歇息片刻吧,龙体要紧啊!”
赵桓缓缓转过头,看着那名忠心耿耿的亲卫,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
“歇息?”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等打退了金狗,朕再歇息。现在,给朕拿水来!”
冰冷的井水灌入喉咙,稍微压下了一些心头的燥火。
赵桓的目光再次投向西方。
硬顶,肯定不行。西水门的城门再坚固,也经不起那种怪物的持续撞击。城墙或许能撑久一点,但金贼肯定会配合云梯、箭雨,消耗守军。
必须想办法阻止它!至少,要延缓它的速度!
火攻?传令兵说效果不大,牛皮和铁甲是克星。
炮石?这是最大的希望,但也是最大的隐患。而且,就算炮石有效,以汴京城现在炮石的储备量和精度,能否准确命中并造成有效伤害,也是个未知数。
挖陷阱?来不及了。
派敢死队出去破坏?面对这种接近城墙的庞然大物,出去就是送死,而且未必能靠近。
还有什么办法?
赵桓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从混乱的信息和有限的资源中,找出一条生路。
他的目光扫过指挥棚内的沙盘,手指无意识地在西水门的位置敲击着。
西水门……西水门……
那里有什么特殊之处?
对了!西水门外,地势相对平坦开阔,但也并非一马平川。金军之前填平了部分壕沟,但靠近城墙根还有一些起伏和障碍物。
还有,为了防止金军火攻,西水门瓮城内储备了大量的水和沙土……
等等!水?
如果……如果能将大量的水,倾泻到撞车前进的路线上……
不,不行。普通的泼水根本无法阻止这种重型机械。
除非……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赵桓的脑海!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来人!”
立刻有两名亲卫上前:“官家!”
“立刻传令给李纲!让他调动所有能找到的民夫,越多越好!带上水桶、水囊,所有能盛水的东西!立刻去西水门瓮城!”
“再传令给张克戬!让他立刻组织人手,将瓮城内所有储备的水、沙土,甚至……甚至征用民房里的水缸,全部集中到西水门城楼上!”
亲卫们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官家要做什么。
赵桓没有解释,继续下令,语速极快:
“告诉他们!等那怪物靠近到一百步之内!听朕号令!把所有的水!混合着沙土!给朕一股脑地泼下去!就泼在它前进的轮子下面!有多少泼多少!给朕把它前进的路,变成一片泥沼!”
用烂泥陷住它?!
亲卫们虽然震惊于这个想法的异想天开,但还是不敢怠慢,立刻领命而去。
赵桓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脏砰砰直跳。
这个办法极其冒险,而且未必有效。
首先,需要极短时间内调集大量的水和人力,这在混乱的战场上非常困难。
其次,倾泻的时机和位置必须精准,否则就是白费力气。
最重要的是,就算制造出了泥沼,能否真的陷住那个庞然大物,谁也不知道。也许它强大的动力足以碾压过去。
但这是他现在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不依靠炮石就能迟滞对方的办法!
哪怕只能拖延一点点时间,也是好的!
只要能拖到炮石准备就绪,拖到……岳飞那边能有所行动!
对!岳飞!
赵桓的目光转向南面,岳飞营地的方向。
他刚刚才和岳飞定下了袭扰金军后营和工匠营的计划。
如果岳飞能在此刻,或者稍后,成功搅乱金军后方,或许能对前线的攻城造成一定的牵制!
“传令岳飞!”赵桓再次下令,“告诉他,西水门战况紧急!朕准他相机行事!不必拘泥于原定计划!若有机会,可直接袭扰金贼中军,吸引其注意力!一切以减轻西水门压力为先!”
这是一个更加冒险的命令。让岳飞那支刚刚重组、带着伤的部队去冲击金军中军?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现在,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需要用尽一切手段,调动一切力量,为汴京,为自己,争取那最后的一线生机!
“轰隆隆——轰隆隆——”
撞车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巨兽的脚步,踏碎了汴京城最后的宁静。
西水门城楼上,气氛已经压抑到了极点。
守将张克戬站在垛口,脸色铁青,死死盯着下方那个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
那东西太大了!简直像一堵移动的城墙!
巨大的撞木被包裹在厚重的皮革和铁板之下,前端如同一个狰狞的兽首。两侧和上方是坚固的木制防护棚,顶棚倾斜,可以有效防御滚木礌石。下方是数十个巨大的实木轮子,由数百名金军辅兵和大量挽马在后面奋力推拉。
更可怕的是,撞车的两侧,还有金军的步兵结阵掩护,弓弩手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压制城头的反击。
“将军!怎么办啊!”一名副将声音发颤,“箭射不透!火油泼上去就灭!滚木礌石砸上去,也只是听个响!”
“慌什么!”张克戬猛地回头,厉声喝道,“官家有令!死守!谁敢后退一步,杀无赦!”
虽然嘴上强硬,但他心里也没底。
他已经将手头所有能用的手段都试过了,效果寥寥。
眼看着那怪物已经逼近到两百步之内,城头的守军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推车金兵脸上狰狞的表情,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汗臭和血腥味。
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城头蔓延。
就在这时,李纲带着援兵和大量民夫赶到了。
“张将军!官家有令!快!组织人手!把水和沙土都运上来!”李纲一边跑一边喊道。
张克戬一愣:“李帅?运水和沙土?做什么?”
“别问了!快!越多越好!官家自有妙用!”李纲来不及解释,立刻指挥着援兵和民夫行动起来。
一时间,西水门瓮城和城楼上变得一片忙碌。
水桶、水囊、水缸……所有能找到的盛水容器都被搬了上来。士兵和民夫们手忙脚乱地将水和沙土混合在一起,搅拌成浑浊的泥浆。
城下的金军看到城头的异常举动,有些疑惑,但并未放在心上。在他们看来,宋军已经是黔驴技穷,垂死挣扎罢了。
完颜宗望立马在远处,看着那巨型撞车如同上古凶兽般逼近城门,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冷笑。
他为了这“开山太岁”,可是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甚至不惜拆毁了部分营帐和掳掠来的民房木料。
他相信,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汴京城那看似坚固的城门,不过是朽木罢了!
“传令!撞车再靠近五十步,两侧步军立刻发动佯攻!弓弩压制城头!给‘太岁’创造最好的破门时机!”宗望冷冷下令。
“喳!”
金军的号角再次吹响,进攻的鼓点变得急促起来。
撞车的速度似乎又快了几分!
一百五十步!
一百二十步!
一百步!
西水门城楼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是现在!泼!”
随着李纲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就绪的宋军士兵和民夫们,用尽全身力气,将一桶桶、一盆盆、一缸缸混合着沙土的泥浆,朝着下方撞车前进的路径,劈头盖脸地泼了下去!
哗啦啦——!
泥浆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覆盖了撞车前方数十步的地面!
推车的金兵被淋了个正着,破口大骂,脚下一滑,顿时人仰马翻!
拉车的挽马也受惊嘶鸣,马蹄陷入泥泞之中,挣扎着难以寸进!
那数十个巨大的实木轮子,碾入厚厚的泥浆之中,前进的速度骤然减慢!
原本沉重而稳定的“轰隆”声,变得滞涩而艰难起来!
“有效!真的有效!”城头爆发出惊喜的呼喊!
张克戬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快!继续泼!别停!给老子把它陷死在那里!”
更多的泥浆被倾倒下去,撞车前方的地面迅速变成了一片真正的泥沼!
“开山太岁”那庞大的身躯,在泥泞中艰难地蠕动着,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前进的势头几乎完全停滞!
城下,完颜宗望脸上的冷笑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暴怒!
“废物!一群废物!”他气得破口大骂,“怎么回事?!推!给本帅用力推!”
金军的监工挥舞着鞭子,疯狂抽打着那些陷入泥潭的辅兵和挽马,逼迫他们继续前进。
两侧掩护的金军步兵也试图冲上来,清理泥泞,或者用盾牌遮挡。
但城头的宋军哪里会给他们机会?
“炮石!给老子瞄准了打!砸死那帮狗娘养的!”张克戬抓住机会,嘶声怒吼。
早已准备就绪的几架大型炮石,在吴敏亲自监督下,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
呼啸的巨石越过泥沼,狠狠砸在试图靠近的金军步兵阵中,顿时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神臂弓手也趁机攒射,将冲上前的金兵射倒一片!
“太岁”被暂时困住了!
城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刚才还弥漫的绝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机冲淡了不少!
赵桓在南薰门远远看到西水门方向火光冲天,喊杀震天,隐约看到那巨大的阴影似乎停滞不前,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提了起来。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金军不可能就此放弃。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清理泥泞,或者用其他方式继续推进。
而且,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和兵力。
他转过头,望向南方。
岳飞,朕的岳将军……
你那边,该行动了吧?
与此同时,汴京城南,岳飞的临时营地内。
岳飞拄着长枪,站在营帐前,遥望着灯火通明的金军大营方向,左肩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的眼神却如同出鞘的利剑般锋锐。
一名亲兵匆匆跑来:“将军!官家最新命令!西水门紧急!准许我等相机行事,不必拘泥原计划,若有机会,可袭扰金贼中军!”
岳飞闻言,眼中精光一闪!
袭扰中军?
他明白官家的意思。这是要他们用命去吸引金军主力的注意,为西水门争取时间!
好!既然官家信得过!他岳飞,还有这百十号弟兄,就把这条命,扔在这汴京城外!
“传令下去!”岳飞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然,“目标不变!金贼后营!工匠营地!”
“告诉弟兄们!今夜,我等不求杀敌几何,但求动静够大!烧他个底朝天!让完颜宗望那老狗知道,他后院起火了!”
“出发!”
没有丝毫犹豫,岳飞翻身上马,带着他那支伤痕累累却战意高昂的队伍,如同一支暗夜中的利箭,悄无声息地朝着金军大营的侧后方,疾驰而去!
风声,在他的耳边呼啸。
血腥味,似乎已经提前弥漫开来。
决战的序幕,已经拉开!
而此刻,西水门外。
被泥沼短暂困住的“开山太岁”周围,金军在短暂的混乱后,重新组织起来。
完颜宗望眼神阴鸷,盯着城头,发出更加冷酷的命令:
“传令!狼牙!准备!”
“告诉他们,本帅要活的!把那个想出馊主意的宋将,给本帅抓过来!”
黑暗中,数十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然脱离了大队,朝着西水门城墙的阴影处潜行而去。
真正的杀招,或许并非那巨型的撞车,而是隐藏在阴影中的利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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