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福那张勉强挤出的笑容,在齐安如刀般的目光下,一点一点凝固,似被初冬寒霜打过的墨梅,徒留枝干。
他那微躬的身子,不自觉矮了几分,额角渗出的汗珠,晶莹如豆,顺着鬓角那几缕霜染的发丝悄然滑落,滴在暗青色云纹锦袍前襟,如墨入宣纸,迅速晕开一片沁湿痕迹,在晨曦微光下尤为刺目。
\"陆管事此言,实在令人生疑。\"费鼎宋率先打破了这片寂静,声音和煦,却在尾音处微微一转,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他从容踱步至齐安身侧,乌皮靴底踏过方才混战时溅落、尚未干涸的血迹与散乱的青石板,发出轻微而有节律的\"沙沙\"声响,在这肃穆的陆府门前。
\"我等奉天子圣谕而来,自为朝廷公务。倒是贵府这般阵仗,\"他的目光如巡视山林的鹰隼,缓缓从地上几个犹在痛苦呻吟、无人理会的陆府家丁身上扫过,又掠过那扇几乎散架的朱漆大门,最后不疾不徐地落回陆福那张强作镇定的面容上,\"当真令本官…开了眼界。\"
陆福眼角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几欲抬袖拭去额上渗出的冷汗,却在齐安如刀锋般的注视下,生生忍住了这失礼之举。他艰难地扯动已然僵硬的嘴角,声音干涩,带着自己未曾察觉的颤抖:\"是是是,费御史明鉴,皆因…皆因这些不知死活的犬奴鲁莽无礼,平素管教不严,今日冒犯了二位钧座天威。老朽…老朽这便令他们清理道路,恭请二位钧座入府…入府饮茶,老朽定当…定当向二位钧座请罪,望钧座海涵。\"他一面说着,一面拼命向身后几个尚算镇定的管事和小厮暗示,令他们速速上前收拾门前狼藉,并扶起那些伤者。
齐安却似未见陆福那卑微的姿态与急切的眼神,亦未理会他那近乎哀求的言语。他只是岿然而立,直至陆福言罢,府门前因短暂忙乱而生出些许嘈杂时,他才终于开口:
\"茶就免了。\"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却令陆福心头猛地下沉,比亲眼目睹大门被毁时更甚。
\"本官要查账。\"齐安向前一步,那一步不重,却似踏在陆福心尖。他微抬下颌,目光越过陆福头顶,投向陆府那重重叠叠、深不可测的院落。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陆观澜,何在?\"
此言一出,如平地惊雷,直劈陆福天灵。他只觉眼前一黑,两腿一软,若非身旁一机敏小厮眼疾手快从侧后方扶住他的臂膀,恐怕当场便要瘫倒在地。
\"家…家主他…\"陆福双唇不停哆嗦,眼珠在眼眶中惊惶急转,脑中一片空白,昨日家主与诸位爷商议的种种说辞,此刻竟一个也想不起。他本能地想要重复昨夜商定的拖延之策,\"家主…家主正在后堂…诚心为陆氏列祖列宗上香祈福,一时半刻,恐怕…恐怕不得脱身。二位钧座若要查账,账房…账房就在东跨院,去此不远,老朽…老朽这便亲自引二位钧座前往,所有账册文书,定当…定当全力配合,绝不敢有半分隐瞒与敷衍!\"他此刻声音,已带哭腔,只求能将这两尊煞神先引去别处,莫要径直闯入内宅,惊扰后院女眷,陆家颜面就真要扫地了。
齐安嘴角缓缓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寻不到半分暖意,唯有刺骨的讥讽。
\"祈福?\"他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本官看,他是做尽亏心事,无颜见人罢了。\"
他不再理会已然面如死灰的陆福,转向费鼎宋,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费兄,此处便交予你了。劳你领一队人,即刻前往东跨院,将陆府所有与田亩、漕运、盐铁、商贾往来相关的账册、契约、函牍,尽数查封!仔细盘点,不得遗漏一纸一字!若有胆敢阻拦、或欲藏匿、毁灭证据者,\"他目光微凝,\"格杀勿论!\"
\"齐钧座尽管放心。\"费鼎宋一拱手,脸上那惯常的温和笑意已收敛大半,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寒光。他当即点了二十名精锐亲卫,又对府衙都头道:\"你带上三十名得力捕快,随本台官同往!务必护好账册,若有差池,唯你是问!\"那府衙都头方才被陆府家丁打得灰头土脸,此刻见钦差要动真格,心中既惧且有几分快意,连忙躬身应命,点起人手,随即护送费鼎宋往东跨院方向而去。
陆福见状,如遭雷殛,魂飞魄散。这两位钦差,竟是要两路并进,账房要抄,内宅也要闯!这...这哪是查案,分明是要将陆家连根拔起!
\"齐钧座!齐钧座!万万不可啊!\"他再顾不得体面规矩,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上来,一把抱住齐安的腿,老泪纵横地哭喊道,\"后堂乃是家主与女眷居所,外男...外男岂可擅入!此非礼法!求钧座开恩!求钧座看在陆家...陆家也曾为社稷出过微末之力的份上,留陆家几分薄面吧!\"
齐安眉头微蹙,似厌恶足下老奴的纠缠。他甚至未曾低头看一眼脚下涕泗横流、苦苦哀求的陆福,只对身旁肃立的亲卫统领一挥手,声音冷硬如铁:
\"拉开他。\"
\"其余人,随我入内宅!本官倒要亲眼看看,这苏杭陆氏府邸深处,究竟藏了何等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
\"遵命!\"那身材魁梧、面容冷峻的亲卫统领沉声应诺。两名身形高大的亲卫立刻上前,动作干净利落,一人一边,如拎小鸡般,将哭喊挣扎的陆福从齐安腿上架起,拖至一旁。任凭陆福如何撕心裂肺地呼号\"家主!家主救我!\",都挣脱不得分毫。
齐安整理了一下被陆福抓皱的袍角,袖袍一甩,大步流星,便朝着陆府那幽深曲折、不知通往何处的内院径直走去。十数名手持出鞘佩刀的钦差亲卫,紧随其后,足步沉稳有力,踏在青石甬道上,发出\"咔咔\"轻响,却如同重鼓般,敲击在每一个陆府下人的心头。那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如潮水般向前涌去,所过之处,万籁俱寂。
陆府之内,早已是一片混乱不堪,鸡飞狗跳。方才前门那番惊天动地的打斗声、兵刃碰撞声和凄厉惨叫声,早已如风般传遍了整个府邸的角角落落。各处院落的下人、丫鬟、婆子们,一个个魂飞魄散,面无人色,如惊弓之鸟。有的慌忙锁紧院门,躲在屋内战战兢兢,噤若寒蝉;有的则如无头苍蝇般,慌不择路地四处乱窜,口中胡乱喊着\"官兵来了!官兵闯进来了!\";更有胆小者,直接吓得瘫软在地,手脚冰凉,只会抱头痛哭,呼天抢地。
齐安一行人,势如破竹,直指陆府腹地。沿途遇到的陆府下人,无论是寻常洒扫的杂役,还是略有体面的管事,一见到这队煞气逼人、手持利刃的官兵,无不骇然退避,如遇猛虎下山,纷纷闪向路旁,低头垂手,连正眼都不敢看一眼。
偶有一二平日仗势欺人、在外作威作福惯了的管事模样人物,自恃身份,欲上前阻拦盘问,未及靠近齐安三尺之内,便被身手矫健的亲卫毫不留情地一脚踹翻在地,寒光闪闪的刀锋瞬间便架在他们脖颈之上,那点可怜的胆气立时烟消云散,磕头如捣蒜般求饶,再不敢有半分放肆。
\"齐钧座!齐钧座开恩!留步啊!\"被两名亲卫死死架住的陆福,仍在徒劳地伸长脖颈,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声音中充满绝望,\"家主...家主马上就出来了!他正在更衣!片刻便来拜见钧座!求钧座...\"
齐安如充耳不闻,脚步未有丝毫停顿或迟疑。
他就是要用这种最直接、最强硬的方式,撕开陆家那层平日用来示人的华丽外衣,看看这层外衣之下,究竟是金玉,还是败絮。他倒要看看,这位在江南呼风唤雨的陆家家主,究竟能在这承志堂中,躲到几时!
穿过几重精致院落,绕过一处栽满奇花异草、假山嶙峋的回廊,前方不远处,便是一座较之前所见院落更为气派非凡的正堂。此堂坐北朝南,飞檐斗拱,青瓦覆顶,廊柱皆用上好楠木制成,油漆得锃光瓦亮。堂前悬挂着一块巨大的乌木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烫金大字——\"承志堂\",笔力遒劲,隐隐透出一股不凡气势。
此刻,承志堂那两扇厚重的紫檀木大门,却紧闭如铁壁,似欲将外界一切纷扰都隔绝于外。
齐安的目光,如两道寒星,落在那紧闭的堂门之上,眼底深处,寒芒一闪而过。
他止步,身后亲卫也齐齐驻足,一片肃静。
齐安开口,声音不高:\"开门!\"
未等身旁亲卫上前执行命令,那两扇紧闭的紫檀木堂门,却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声,缓缓地、仿佛带着千钧重量,从内向两侧开启。
一道略显昏暗的光线从堂内透出,紧接着,一名身着酱紫色暗绣团花如意云纹锦袍,头戴逍遥巾,面容清瘦,颏下蓄着三缕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短须,年约五旬上下的男子,在众多神色各异的陆氏族人和几名垂手侍立的心腹管事的簇拥下,从堂内徐步走出。
此人身形不甚高大魁梧,但挺立之时,腰背如铁,自有一股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威严与沉静气度。那双眼眸中布满细密血丝,眼眶下亦带着淡淡青黑之色。
此人,正是陆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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