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正月二十日,夜。
冰冷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攫住了西水门城楼上每一个宋军将士的心脏。
刚刚击退“狼牙”偷袭的短暂喘息,被城下那再次响起的、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绝望的“轰隆”声彻底碾碎。
泥沼,仅仅是稍稍绊住了那头名为“开山太岁”的巨兽。金军用超乎想象的效率和冷酷,以沙袋、木板,甚至同袍的尸体,在泥泞中重新铺出了一条通往城门的死亡之路。
“嘎吱——嘎吱——”
那庞大战争机器的轮轴转动声,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磨牙声,缓慢却无可阻挡地再次逼近。
不足五十步!
城墙上,火把的光芒摇曳不定,映照着一张张惨无人色、沾满血污和硝烟的脸。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汗臭味、泥土的腥味以及焦臭味,令人作呕。
“泼!继续泼!把所有能找到的水都给老子泼下去!”张克戬双目赤红,嗓子已经嘶哑得如同破锣,他挥舞着带血的长刀,疯狂地催促着。
士兵和民夫们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将一桶桶浑浊的泥浆奋力泼下。但这似乎已经无法阻止那怪物的脚步。
“李帅!挡不住了!那东西……那东西过来了!”一名副将绝望地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李纲脸色铁青,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看着下方那如同小山般压过来的巨大撞车,感受着脚下城墙传来的轻微震动,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炮石!吴尚书!炮石呢?!”李纲猛地回头,朝着负责指挥炮石阵地的吴敏吼道。
吴敏此刻正站在几架大型炮石旁边,浑身被冷汗浸透,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他亲自监督着炮石手们紧张地装填、绞盘、校准。
“快!再快点!瞄准!给老子瞄准那怪物的顶盖!打!!”吴敏尖叫着,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炮石就是西水门最后的希望,但也可能是催命符!万一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差错……
“放!”
随着炮石手的怒吼,几块巨大的石弹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腾空而起,朝着“开山太岁”砸去!
城楼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几块石头移动,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砰!”
一块巨石砸在了撞车厚实的顶棚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木屑纷飞,顶棚明显凹陷下去一块,但主体结构似乎并未受到太大损伤。
“哐当!”
另一块石头砸偏了,落在撞车旁边的空地上,碎石四溅。
“妈的!歪了!”吴敏气得跳脚大骂,“废物!都是废物!给老子重新装填!快!”
城下的金军发出一阵哄笑和嘲骂。
“哈哈!宋狗的石头都是软的!”
“再砸啊!给爷爷挠痒痒吗?”
“开山太岁”顶着零星的石块和泼下的泥浆,毫不停歇地继续前进。
四十步!
三十步!
城头的守军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撞木前端那狰狞的兽首上冰冷的金属光泽!
“弓箭手!压制城头!步军!准备!”城下传来了金军将领的号令。
呜——!
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无数的箭矢如同乌云般从下方射来,密集地覆盖了西水门城楼!
“噗噗噗!”
箭矢射入血肉和木石的声音不绝于耳!城头上的宋军士兵惨叫着倒下,刚刚组织起来的反击火力顿时一滞!
趁着这个空档,“开山太岁”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猛地加速!
推车的辅兵和挽马爆发出最后的力气!
二十步!
十步!
“顶住!给老子顶住!!”张克戬睚眦欲裂,挥刀砍倒一个试图靠近垛口的金兵。
李纲拔出腰间的佩剑——尽管他知道这更多的是一种象征——厉声喊道:“大宋将士!死战不退!”
但,太晚了。
“轰!!!!!!!!!!!!!!”
一声前所未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整个西水门城楼仿佛都在这恐怖的撞击下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无数的灰尘和碎石从城门楼上方簌簌落下!
“开山太岁”那包裹着厚重铁皮的巨大撞木,结结实实地、狠狠地撞在了西水门那扇饱经战火摧残的巨大包铁城门上!
沉闷的巨响过后,是令人牙酸的木头断裂声和金属扭曲声!
城门……在呻吟!
城楼上的宋军士兵,许多人在这恐怖的撞击下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一些人捂着耳朵,脸上写满了惊骇和绝望。
“门……门要破了!”有人失声喊道。
“稳住!还没破!给我用滚木!用礌石!砸!往下砸死那帮狗日的!”张克戬强忍着耳鸣和震动,声嘶力竭地吼道。
士兵们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再次将沉重的滚木和石块奋力向下投掷。
但城下的金军早有准备,撞车两侧的步兵举着大盾,掩护着撞车缓缓后退,准备进行下一次撞击。同时,更多的箭矢如同雨点般射向城头,压制着宋军的反击。
南薰门,指挥棚。
那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即使隔着这么远,也清晰地传到了赵桓的耳中。
他的心,猛地揪紧!
“西水门!西水门怎么样了?!”赵桓冲到棚口,对着刚刚从那边跑回来的传令兵吼道。
那传令兵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官……官家……撞……撞上了!那怪物撞上城门了!门……门好像……好像快顶不住了!”
赵桓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他扶住门框,死死咬着牙,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从喉咙里泛起。
韩世忠还有两天……
岳飞……岳飞!
他的目光猛地投向南方!
就在这时!
“轰!轰轰!”
南方,金军大营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连串沉闷的爆炸声!
紧接着,火光冲天而起,将南边的半个夜空都映照成了诡异的橘红色!
隐隐约约,似乎还能听到那边传来了混乱的喊杀声和惊呼声!
赵桓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岳飞!是岳飞!
他动手了!
“快!去看看南边!金狗大营怎么回事?!”赵桓激动地对身边的亲卫喊道。
不用他吩咐,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经被南边的异状吸引了过去。
那冲天的火光和混乱的声响,是如此的明显!
西水门城楼上,激战中的宋金双方,也都注意到了南边的动静。
“看!南边!金狗后营着火了!”
“是援军吗?难道是援军杀到了?!”
“一定是!一定是援军来了!”
宋军士兵们爆发出惊喜的呼喊,士气为之一振!虽然他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无疑给了他们一丝希望!
李纲和张克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和……一丝期待?
难道真是……
城下,完颜宗望也看到了南边冲天的火光,听到了后营传来的混乱声响。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怎么回事?!后营发生了什么?!”他对着身边的传令兵怒吼道。
很快,有探马飞奔而来,滚鞍下马,惊慌失措地禀报:“大帅!不好了!有一支宋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突袭了咱们的后营和工匠营!到处放火!粮草……粮草被烧了好多!”
“什么?!”完颜宗望如遭雷击,猛地一拽缰绳,胯下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多少人?!”
“看……看不太清!约莫……百十人?但……但极其凶悍!领头的一员小将……使一杆长枪,万夫不当!”
百十人?!
区区百十人,就把他的后营搅得天翻地覆?!
完颜宗望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汴京城里,除了守城的那些残兵败将,哪里还能冒出这么一支精锐的突袭部队?!
难道是……那个岳飞?!
他想起了之前夜袭中斩杀拔都的那个宋将!
“废物!连后营都看不住!”宗望气得浑身发抖,但随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后院起火,固然可恨,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拿下西水门!只要城破,一切都不是问题!
“不要管后面!传令下去!给本帅加紧攻城!撞!给我狠狠地撞!本帅要在天亮之前,踏平汴京!”宗望发出了更加疯狂的命令。
后方的混乱,反而激起了他破釜沉舟的决心!
“轰!!!!!!!!”
第二下!
“开山太岁”再次狠狠撞在西水门上!
这一次,响声更加沉闷,城门发出的呻吟声也更加凄厉!
肉眼可见,巨大的门板上出现了数道恐怖的裂痕!固定门轴的铁榫也开始松动!
城楼上的宋军发出了绝望的惊呼!
“快!用内撑木顶住!快!”张克戬嘶吼着,指挥士兵用准备好的巨型圆木,从城门内侧死死抵住城门。
“炮石!吴敏!老子的炮石呢?!”李纲也顾不得斯文,对着吴敏那边大吼。
吴敏脸色煞白,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祈祷着什么。几架炮石正在以最快的速度装填。
“将军!顶不住了!内撑木……内撑木也快裂了!”城门后传来士兵惊恐的叫喊。
“轰!!!!!!!!!!!”
第三下!
如同死神的重锤!
这一次撞击之后,西水门那扇象征着大宋国门的巨大城门,发出了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
“咔嚓——!!!”
巨大的裂缝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
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半扇门板,轰然向内倒塌!
破了!!!
西水门,破了!!!!!!
“嗷嗷嗷——!!!”
城下的金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无数的金兵如同潮水般,朝着那洞开的豁口汹涌而去!
城楼上,一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呆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下方那洞开的城门,以及如同蚂蚁般涌入的金兵。
李纲身体一晃,几乎晕厥过去。
张克戬睚眦欲裂,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完了……”一个绝望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了城楼上每一个宋军将士的心。
“不!还没完!”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一个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
是吴敏!
这位一直显得有些懦弱的兵部尚书,此刻却瞪着血红的眼睛,指着最后一架刚刚装填完毕的炮石,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给老子……放!!!!!!!!”
那块寄托着最后希望,也可能是最后绝望的巨石,呼啸着,砸向了那刚刚撞破城门,正准备后撤的“开山太岁”!
与此同时,张克戬也从短暂的绝望中挣脱出来,他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对着身边同样面如死灰的士兵,发出了最后的命令:
“弟兄们!城门已破!退无可退!随我……杀!!!!!!!”
他第一个跳下城楼,朝着那汹涌而入的金兵,发起了决死冲锋!
“杀——!!!!!”
残余的宋军士兵,被主将的悍不畏死所感染,也爆发出最后的血勇,跟随着他,冲向了那注定血流成河的城门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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