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接一盆的血水端过她身旁。

容颜也知道现在不是叙旧的好时机，凝肃点头，转到隔壁帐中开始换衣服。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韶景身边。

床上的士兵不断地“嗬嗬”喘着粗气，一只手臂已经没了，断口处的白纱布被血染红了，左边大腿上没有一块好肉，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坑坑洼洼地全是碎肉血渍。

容颜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韶景只略略瞟她一眼，便让人去隔壁那床。

他来这里久看得多了，这种程度已经激不起多少心潮翻涌，但容颜肯定是暂时适应不了的。

容颜用力地攥了攥手心，一言不发地往旁边走。

隔壁躺着个老兵，他虚虚地撩起眼皮，声音很低：“是个妮儿？”

容颜听见了，让他别说话。

老兵脸色很差，黝黑的皮肤都遮不住面如死灰，他仿佛没听见容颜的话，还在说个不停：“俺家那个婆娘嘞，成亲那天跟恁一个样的水灵……”

大滩鲜血浸透了他腹部的铠甲，容颜将他的衣衫剖开，当场愣住。

“没得法了，俺还是没能对得住她喽……”他低低地咳嗽一声。

带动肚子里的肠脏震颤，不知哪里的血水和着泥流淌下来。

整个肚子已经被钩矛刺穿破开了。

他还在说话，像是知道什么，要把这一辈子的话说完：“妮儿啊，恁晓得李仲连不，俺是他手头的兵，叫虎子，俺枕头下面还有三两钱，这个月还没来得及寄回去，你帮俺寄到俺婆娘行不得？”

他越说越快，最后不知哪里爆发的一股力气，紧紧抓住容颜的手不放，眼神希冀地看着她。

容颜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虎子突然笑了，松开了他的手，缓缓地长叹一口气：“那就要得，要得啊……”

下一刻安详地闭上了眼，黝黑的脸再看不出一丝生机。

容颜鼻子一酸，她闭了闭眼，泪不受控制地自眼角滑落。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连肠子从肚子里掉出来都不喊一句痛，临死却只念叨着自己的妻子。

韶景艰难地移开了眼，他想让容颜轻松些，没想到随便指的一个伤兵就让人如此沉痛。

老兵的情绪很平静，好像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而不是下一刻就要死了。

韶景示意旁人将他的尸体挪开。

容颜在这个空档，快速抹了把泪。

战场之上，总会有人受伤，这个人没救了还有千千万万个人等待救命，她不能不打起精神来。

崇明也站在一旁，竭尽所能地打着下手。

他虽隶属戒律堂，但到底在长清谷耳濡目染长大，知晓多数医药器具的用处。

营帐的麻白帘子已经被染红了，有人觉得烦，直接扎起来。

容颜偶尔从伤员中抬头看一眼，满目猩红，哀嚎遍野。

系统提醒了她好几次之后，怜悯同情和不忍在一点点褪去，容颜逐渐变得麻木冷漠起来，在这一刻她才明白柳执杏曾经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医患之间切忌共情太深。

医者很容易被卷入患者的情感无法自拔，若人人如此，最后理智会枯竭，会崩溃。

容颜不能崩溃。

她看了眼身旁数不胜数的伤兵，不知为何，西疆的伤兵数量太多了，伤势也一个赛一个重。

偏偏军医的数量远远不够，这绝对不是苏擎这样身经百战的将领该有的安排。

唯一的解释是，敌人太过于强大。

可东岐的国力远不至于如此，到底发生了什么？

容颜在血流如注的医帐中待了很久，手都泡白了，苍月仓皇地找到她，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渍。

“容姑娘，世子让我把这人交给你。”

容颜面容冷然：“这是谁？”

苍月快速说道：“东岐派出了很多人，一个个力道大得出奇，武力极强，怎么都杀不死，刚刚好不容易杀死一人，世子觉得有古怪，让我将这人送到你这边。”

韶景一听便知道事情不简单，他跟旁边的其他医师吩咐了几句，便和容颜一起将人拖到了僻静处。

“怎么杀都杀不死？”

容颜脸色冷沉：“不可能！这不就死了？找他的伤处，一定有问题！”

她先前还在猜测，现下苍月送来的人直接印证了她的猜想。

容颜和韶景从头部开始检查。

这人的脑袋上全是箭，密密麻麻地插满了整个头颅，他们无从下手，几乎是将整个脑子都拆了还是没发现问题。

期间容颜和韶景分别做了好几次的心理建设。

系统更是自动拉闸，不敢多看一眼。

排除了头颅，接着开始从心脏处着手。

韶景将他的整颗心都剖了出来，一点点地查验，最后终于发现了一些不对劲，他指尖用力，从里面挑出了一截小拇指大小的东西。

“这是什么？”

韶景仔细看了看：“瞧着像是……虫？”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心神一颤：与其说是虫，不如说是蛊。

意识到问题所在，容颜立马伸手，将另一半蛊虫的尸体抽出来。

就是它！

容颜当即明白了：“打头没有用，要把心脏里的这些虫子杀死才行。”

韶景回到住处，将他临走之前柳执杏交给自己的那本《医蛊手记》拿去给容颜看。

容颜吩咐小兵告诉陆淮洲，这些人一定要毁掉他们的心脏才能杀死。

韶景把手记放到容颜面前，“师父说你走得太快，如若碰到那人，也有些防范手段。”

这是师父年轻时游历南疆撰写下来的对于蛊的记录，希望能帮到容颜。

他不太明白柳执杏的话是什么意思，却又好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也没多问。

不知道该说柳执杏是了解原主还是了解自己，居然知道她这次出来一定会去寻找仇人的足迹，容颜抿了抿唇。

两人抱着《医蛊手记》开始研究，期间有人代陆淮洲回话说，毁坏心脏也不是完全有用的，有人心口一个大窟窿还是照样站了起来。

两人一听，研读手记的速度更快了，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终于在第二日清晨想出了解决之法。

“血蛊虫，它会吸干人全身鲜血，使人理智尽失，性情大变，形如野兽般啃噬所有人。”

容颜和韶景都想起来那个伤患大腿上像是被什么啃咬过的伤口，原来是被中了血蛊者咬的。

“不对。”

两人突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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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陈陶《陇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