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院门被推开，周家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

他一身汗味，原本斯文周正的脸上沾着汗渍和污痕，条纹衫黏在身上。左肩膀破了一个洞，露出磨破的皮肤。

他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扔，嗓音沙哑道：“嫂子，我去洗澡。”

陈米玥瞥了一眼他的背影，等他进了浴室，才慢悠悠地拿起那本笔记。

《搬砖日常》

-每日作息：夏季：早上六点晚上七点。冬季：早上七点晚上六点。中午吃饭一个小时。

-每周三/六下午：政治学习（读报批林批孔）没有工钱。

-搬砖标准定额普通小工2000块/日 ，单次不超过12块。完不成任务包工头让走人。

-技术要领省力技巧：

甩砖上架：利用腰部力量抛物线投送。

梅花桩码法：每五块砖呈放射状交错堆放。

-食宿安排：

伙食：早餐：玉米糊 咸菜疙瘩（凭饭票领取）午餐：白菜炖粉条（每碗扣1两粮票）没钱没票，在家吃早饭和晚饭，中午饿一顿。

-注意事项

政治要求：每天开工前需集体背诵：抓革命，促生产。

发现"可疑人员"要立即报告保卫科。

-严禁私下传唱黄色歌曲：如邓丽君歌曲。

安全纪律绝对禁止：穿塑料凉鞋上工易被钢筋刺穿，用砖块垫坐休息算作破坏国家财产。私藏工地水泥回家砌灶台。

今日总结：两个小时肩膀已经破皮，勉强过了包工头的测试，明天会腰酸背痛，一定要坚持！

陈米玥冷冷的看着纸页，唇角勾了勾。这书呆子什么都要记个笔记。还真是有意思。

正好让她看到了他如何“享受”没有她过问的人生。

挺好。好好的坚持吧！

合上笔记本刚放回桌上，周燕妮和周子骏前后脚回来了。

周子骏身上扛着一个麻袋，从麻袋外的隆起可以看出是酒瓶。

当真捡酒瓶去了！陈米玥差点笑出声。

还挺有本事，这一整天居然让他有收获，要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捡到瓶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国营饭店收瓶子需要证明，供销社卖了酒直接喝完就扔瓶子概率很小，普通人家酒有配额。只能去火车站边上或者河沟旁，看看有没有零散被丢弃的酒瓶。

从他湿了的裤脚和鞋子来看，他今天该是去了河边。

“嫂子，屋里怎么一股子汗味。”周燕妮用手扇了扇风。

“你二哥身上的味道。”陈米玥慢条斯理地盛面，眼皮都没抬一下。

周燕妮将书包放下帮忙盛面。

“嫂子，这面看起来好好吃。”她笑着对陈米玥说道。

即便陈米玥对周燕妮很冷漠，她还是一见她就给笑脸。

“洗手吃饭。”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没叫到名字的没饭吃，自己反省为什么没饭吃！”

周子骏撇撇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把书包往桌上一扔，自顾自地坐到院子里的小矮凳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人书翻看。

周燕妮偷瞄陈米玥的脸色，见她绷着脸，也不敢替哥哥求情，知道是他逃课被发现了。

这时，周家岩洗完澡出来，头发还滴着水。他在浴室里已经听到了陈米玥的话，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嫂子，我的饭……能匀给子骏一半吗？”

呵，兄弟情深？

陈米玥冷笑一声，抬眼看他：“你这碗面也是我赊给你的，别在我面前演这出。要么你全吃了，要么周子骏吃，你饿着！”

不是要演吗？在饿肚子和兄弟情之间，看他怎么选。

周家岩干了一下午体力活，又累又饿，喉咙滚动了一下，明显犹豫了。

就在他沉默的几秒里，周子骏闷声道：“哥，你吃吧，我不饿。”

周家岩抿了抿唇，终究没再说话，坐下来埋头吃饭。

——先保全自己，才能腾出手帮别人。

这是丛林法则。

陈米玥冷眼旁观，心里毫无波澜。

周燕妮张嘴想说什么，被陈米玥一个眼风吓得一个激灵，赶紧低头吃饭。

就在这时，院门又被推开，乔雪牵着赵栓子站在门口。这个向来独来独往的寡妇，第一次踏进周家院子。斯斯文文的脸上带着腼腆的笑。

“栓子，慢点。”她轻声唤道，声音很轻柔。

赵栓子却已经撒开母亲的手，冲到了周子骏跟前。他扬起小脸，小胖手指着那本小人书：“叔叔，能给我看看吗？”

周子骏没抬头，只是余光看到赵栓子光着的小短腿。他手指翻过一页书，发出轻微的声响。虽没理他，但没赶人，也没蛐蛐。

陈米玥连忙起身，脸上浮现真心的笑容：“乔雪来了！”

“嗯！”乔雪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崭新的白底上绣着几朵淡蓝色的小花：“栓子弄脏了你的手绢，这是我绣的，是新的，还你。”

陈米玥接过手帕，指尖触到细密的针脚，心头一暖：“这么客气做什么。绣得真好看。那我就不客气收了，谢谢你。”

“该我谢谢你才是。”

乔雪抿嘴笑了笑，眼角泛起淡淡的红晕。

陈米玥从桌上的竹匾拿过两个槐花饼，一个给了乔雪，还有一个招呼赵栓子。

“栓子，槐花饼！”

赵栓子迈着小短腿跑过来，接过饼子掰成两半。

“谢谢。”

他举着其中一半，小心翼翼地凑到周家骏跟前：“叔叔吃！”

周子骏这才抬起头，目光从赵栓子天真无邪的小脸，移到那半块看起来很好吃的槐花饼上。

“你要看小人书？”他冷不丁开口。

赵栓子猛点头，脑袋上的小呆毛跟着一颤一颤的。

周家骏把书塞进孩子怀里，语气生硬：“别撕坏了。”

“谢谢叔叔！”赵栓子接过书，却仍固执地举着那半块饼：“你不吃吗叔叔？"

周家骏没答话，只是转脸看了陈米玥一眼。陈米玥回了他一个同样的眼神。

小家伙也不恼，自顾自搬来小板凳，挨着周子骏坐下。他一边小口啃饼子，一边装模作样地翻着书，时不时还"嗯嗯"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