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恰似故人归 下

“竟已过半日。”齐贞望着池中的新景。回眸忘了分寸,恰巧对着岑枝微笑。

岑枝是个妙人,无论从何处看,一张脸都勾人摄魂。珠钗点缀,薄唇艳抿。

“眼线都伸到宣政殿了…”抚了抚杯盏。

侧面看,垂着的发髻刚好挡住她的眉眼,看不见神态,只闻声音冷冷的。

齐贞起身躬腰认错。“是。”

“哀家信得过陛下。”扶起他,笑着点头,抬抬眉头。

“朝堂的事哀家不必干涉,陛下自行解决了便好。”起身欲走,妘竹跟在后头。

“恭送母后。”

“奴才恭送太后。”

现下只有齐贞和小禄子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小禄子,“陛下,这茶……”讪讪一笑。

齐贞转转手上的玉扳指,无奈地凝着背影。

“收着吧…”思来想去,也不是什么大事。

暗暗低声,“都过去这么久了…”

“陛下?”小禄子蹑手蹑脚凑上。

齐贞眼被细风吹热,泪涌上,不觉染在颊边,衣带被吹起,心也不自觉扬起来。

“殿下。”岑枝递上一个皱巴巴的小布包,里面赫然盛着些许果干。

“这个是我自己做的,尝尝?”

齐贞哭得狼狈至极,伸手小心翼翼拿出几颗放进嘴里,细细品尝,表情很是怪异。

“自己做的?倒也是蕙质兰心。”

“殿下喜欢便好。”低头自嘲地笑了笑,“宫里闷,学些新鲜玩意儿倒也不稀奇。”

齐贞坐在廊椅上,顿时哑然。

许久才憋出一句,“若是觉得闷,可来寻我。”尬得不看她,挠了挠头。

“一言为定。”岑枝瞧着他的样子,不觉高兴起来。

“那下次,臣女一定不告诉皇后,殿下功课没做完了。”二人坐在廊椅上荡着腿。

齐贞仰起头,急切狡辩,“谁说是因为我今日挨母后训了才哭的。”傲娇哼了一声,朝着岑枝瞪了一眼。

两个梨涡,笑起来浅浅的,勾入了齐贞心坎。

“是是是,太子才不会因为这点事哭鼻子呢。”

“商商……到底我们该怎么样才好?”齐贞艰难开口,万言千语噎在喉口,惶惶不安。

他每走一步都痛苦不已,步子摇摇欲坠。散乱的头发以极其不适的姿态黏在脸上,雨水顺着发梢滑落,浸透衣襟。

全身都在发抖,紧紧捏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眼帘前,面容憔悴的女子跪在佛像前,发髻凌乱,眼里布满惶恐与绝望,眼泪止不住地掉。

“阿贞…?”她奋力咬着下唇,仰着头流泪,额上全是冷汗。

“母后没有家了…”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扑过来抱着瘦小的齐贞痛哭起来。

齐贞还是从太傅那处听说杨家叛国,满门抄斩,课也顾不得上,直直跑到宣政殿。

朝臣哗然,又提到杨垂素如今的身份是国母,母族出了这档子丑事,怕是难以当此重位,晋帝大怒,将人打了二十大板扔出宫去。

“杨家满门忠烈,父皇怎可如此折辱他们夫妇二人?”齐贞望着晋帝,满眼不可置信。

那是他的舅舅,最疼爱他的舅舅。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叛国?

晋帝坐在宣政殿,奏折散了一地,物什也几乎被扔乱。他双手撑着桌案,殿内的烛火尽灭,只有无尽的喘息声。

偶尔的雷声带来一些光亮,勉强视物。

听到这莫名大笑起来,摇晃着走近身来,目光留在齐贞身上上下打量。

“折辱?”倏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朕坐这个位置折辱的人还少吗?!”

齐贞疯得冲出了宣政殿,一路奔回瑞云宫。

他紧紧抱着晋后,生怕下一秒就分开。

“母后…是阿贞没用,阿贞的错啊……母后…”

暴雨的夜,一众宫女太监被遣散,单齐贞一人替哭晕的晋后接了废后旨意。

终身幽禁在北宫。

他在宣政殿外磕破了头,喊破了喉咙,周围只有哗啦啦的大雨伴他而下。

“求您了……儿臣求您了,母后不能去北宫……”

“父皇——父皇——”

“殿下身上衣裳都湿完了,请回吧。”大内监无奈摇头叹气,心下也十分心疼这孩子。

太子乃皇帝仅有的子嗣,皇后如今自请废后,最后的请求是,不与太子相见。

齐贞望着紧闭的殿门,一颗心落到谷底。

雨并没有怜悯众生的能力,伴着雷电交织的喊声一直持续到天明。

没过多久晋后便离世了。

史书上只一角有她:晋帝发妻杨氏,年三十五,膝下育有皇太子。因母族叛国一案,自请废黜后位,于北宫郁郁而终,晋帝追封其为端惠皇后。

齐贞自那后便一直萎靡不振,日日郁郁寡欢。

多荒唐,废后刚离世,晋帝就马不停蹄扬言立岑家女岑枝为新后,冠冕堂皇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后。

他观摩了岑枝盛大的婚礼,于他而言是刺目的血恨。

前夜。

他问,“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你…你……为什么?”尽力掩饰自己的悲苦,用最后的理智等着一个答案。

“殿下……”岑枝想着出言安慰他,想拉他的手,又怯怯收回。

“这是万全之策。”

她话还没说完,齐贞就制止了她。

“你们深明,你们大义,那母后算什么?我又算什么?”齐贞含着泪盯着她,眼里是怨恨,是无力。

“凭什么啊……”奋力把拳头砸在桌上,久久说不出话。

他泪眼模糊,再也抬不起头。

“也不知是某人,日日念着那点旧情。”岑枝眉眼舒然,在远处看着齐贞。

妘竹掂量掂量着,也悄悄看了眼齐贞。

他独自立在亭中出神,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藏着什么事。

“太后,那现在还去找林将军吗?”

岑枝轻笑,深邃无波。

“宣林峄入宫吧。”

“是。”妘竹吩咐了旁的几个随侍宫女,匆匆去了。

她伸出手,丹指留蔻。

宫女识相上来扶着,低着眉,缓缓踏石而去。

齐贞回头刚好看见这一幕,久久收回了目光。

早就变了。

林峄,少年将军,沙场阎王。

“末将参见太后。”来人拱拳而拜。

束发带冠,英气逼人,七尺有余,玄衣加身。

“林将军起身吧。”随后抬高音量,对镜打量脸上的妆容。

“劳烦将军这一趟了。”她自顾自翘起腿,扶了扶钗环,整理了衣物,总嫌不够仔细。

镜中人,模糊到清晰。

“娘娘可知那越军很是嚣张,入了雍州,竟拉出县令要挟于我。好在那县令宁死不屈,赤胆忠心,以身殉国了。”

林峄凑上前来,望着岑枝无处可瞄的眼睛。

她也不恼,慢吞吞呢喃细语。

“下次打仗,阿峄能不能快些回来?”

林峄偷偷瞥她,“随后我让乘风厚葬了他。此等良臣,当有个好归宿。”

随后揽上岑枝的腰,一把拉进怀里。

笑得勾神摄魂,扰人心乱。

“怎么?娘娘才几月不见臣,想臣了?”凑近嗅她白嫩的脖颈。

“换香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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