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入宫,皇宫的风云变幻。
八岁生辰那日见了阿娘一面,阿娘瘦了,一直到离开都哭哭啼啼的。
九岁杨家叛国,朝臣弹劾,先后上书,先帝震怒。杨家夫妇凌迟处死。杨氏一干人等尽数发配边疆,女子流放京外,终生不得入京。
同年,晋帝以一己之力力排众议,不肯废后。皇后不满,自请废后,后于北宫自缢而亡。
先帝追封谥号为端惠皇后,特以昭告天下。
十一岁先帝举行继后大典。
陛下只告诉我,让我替皇后好好活下去。
十三岁先帝驾鹤西去。拿着先帝的遗诏,嬷嬷引着她,在众多官员面前宣读。
十五岁辅佐新帝登基。
如今的她,已经在这宫里快十年了,太多太多,以至于她早就忘了自己不属于这里
岑枝擦擦眼泪,“啊…是,夜深了,哀家不宜多留,丞相也早些出宫吧。”
池面的冰更厚了,冷风更是呼啸得厉害,灯笼晃动得更厉害。
葳蕤灯火,恍惚脸颊。
父亲鲜少来后宫,这么多年除却崇文馆,更是少有与她单独见面。
眼泪还残在颊上,察觉后,别过头拭泪。
眼泪还是滑了下来,望着那个孤独伶仃的背影,他后悔了。
察觉后头有人,岑煊肃然转身胡瞻正好点头哈腰过来。
“微臣听说,这太后和陛下可是一直不太和睦呢!”
岑煊沉着脸,不好不坏地说,“胡大人消息倒灵通。”背着身子。
“不敢当,不敢当。”胡瞻故作思考样子,啧了一声。
“看着倒也不太像啊……”略显尴尬,圆了话题,“许是些个无业小人胡诌八扯的。”
岑煊望向那处。天空忽的下起了鹅毛大雪,飘飘洒洒的,紧密覆盖了湖面,朱墙红瓦银装素裹,为宫里添了几分神秘 。
岑煊伸手,让雪化在手心。
“聪明反被聪明误。”
胡瞻寻着望了一眼,无所言语。
大雪没有停的意思。
宫门口,家童迎过来,雪地里都是杂乱的脚印,回首望,他的脚印一路上都被鞋底踏融开,剩下湿黑的地砖。
一眼就看出哪辆是出自相府,马车拼接处都镶着复杂的金镂花纹,车顶绫罗绸缎铺盖,坠落着宝石珠翠。
已是深更半夜,独留马车行驶声音灌入耳帘。
车帘外雪下得格外大,寒风卷开帘布,有一瞬间,雪里似乎驻足着入宫时的岑枝。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长叹一声,闭上眼。
另一边正走在宫廊上的妘竹突然指着外面道,“哇,太后快看,下雪了。”
岑枝走到外面,静观白雪。
寒风把雪捧的高高的,它歪歪斜斜的散落,近处宫灯微燃,像梨花瓣似的。
落雪纷纷而下,迷了眼。
“下雪了?”
妘竹陪着她,二人发髻即刻染白。落在披肩上,凉尽心房。
小禄子急急忙忙跑过来,引得二人注目。
“太后可见着陛下了…”
岑枝重复好几遍,“陛下…”。
睬一抹微光,眸至廊侧。
抬眼那处,“太后留步。”齐贞喘着气,跑过来撑开一把油纸伞遮住了岑枝头上的落雪。
四目相对,倏尔与她眸光交织流转。
齐贞自知失礼,收回了灼热的目光。用冻僵的手捏了捏泛红耳侧。
细看,寒风薄夜间,宫灯乍起,白雪纷飞,雪融在那张脸上,晕染在眉上。
“陛下怎么来了?”微微惊讶。
齐贞生的俊秀,单手撑着油纸伞偏向她,正是这般模样,让人不敢细看,腼腆踌躇,不由让人想起皇后。
“朕来送伞。”握着伞柄的手收紧几分,大拇指带着米白色的玉扳指,此刻紧紧扣在伞柄上。
“今夜风寒雪大,母后不要着凉了。”
“ 陛下有心了。”
妘竹接过小禄子手中的伞,展于眸前,扶着岑枝踏着雪离开了。
小禄子见了,硬是使力才拿到齐贞手中的伞。
“陛下,这天寒地冻的,奴才送您早些回去吧。”
齐贞微微颔首,又看了几眼背影模糊的岑枝,只觉遥不可及。
岑枝与齐贞算是半个竹马。那时她六岁,齐贞小她一岁半,但相比于她竟然高出一个头。
入宫时,阵仗颇大,连先帝都曾亲迎。齐贞那时候只觉世家贵女入宫都是为了权势,对她自然不吝赐教。
岑枝穿着黛粉色交领齐腰襦裙,领口处有精美的花纹,挽着双丫髻,绑了些淡粉色的发带,五官很漂亮,耳尖泛着微红,颦笑间灵动雅致。
“陛下安好。”她微微弯着身子。
先帝兴致极好,上前扶住她免了礼。
那时她不知道一入宫门就是永远。只以为和从前爹娘带着一起出游,开开心心起来梳妆好一阵子。
“进宫要乖乖听话知道吗?”岑煊意味深长摸摸她的头,朝她露出一个勉强还算好看的笑容。
她重重地点头。
“阿姊、阿娘我会早些回来的。”
她平日里散漫惯了,但毕竟面见天子,规规矩矩地不敢逾矩。
她眸子一转,望上疑惑的齐贞。
“太子殿下也安好。”声音稚嫩,音律跳动,齐贞对上那双眼,颊侧莫名红晕调染。
“多礼了。”齐贞扰着风,挑眉一笑。
似风,似影,似我心。
蓦然回首,往事已逝。
她一如往坐在镜前卸下钗环,抬眼端详一番,脸上多了风霜,慢慢抚上,五指无处安放。
青丝忽地落满双肩,及腰侧。垂眸拨弄着三两缕,肌肤白皙,眉目如画,指如削葱,一张脸让人无处挑剔。
刚要歇下,宫女来报。妘竹附耳边,岑枝微蹙眉。
“陛下喝醉了?”岑枝有些难以相信,打量身前人,“陛下不是……”
下半句还来不及说出来,不是不会醉酒的吗?
那宫女依旧不依不饶,“太后去看看吧…”
岑枝看那伏在地上的宫女,身子抖得厉害。
妘竹开口问,“御前服侍的宫女?”
那宫女吓得不轻,支支吾吾说,“奴…奴婢,是宣政殿夜间值班的。”
斑驳月痕,微晃烛台。
“早些回去吧。”
岑枝只单留一句,便往内去了,妘竹拿了个手炉塞给她,吩咐着出门来。
那宫女关门那一瞬还是忍不住往内瞧。光线太弱,她瞧不真切,只见那人身形如画,薄薄一层衫衣随步态盈盈,乌发如瀑般散开,泄满腰肢。
她,像画里走出来一般。
“殿下再喝,就要醉了。”小女娘嘟囔着腮帮子,气呼呼与他争抢着一坛酒。
“娘娘会怪罪的。”
“你怕什么?”声音被酒水浸得有些发哑,眼尾含水看着她。
“孤自己有分寸,还给我。”齐贞讨厌这个事事都反对他,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女子。
“松手。”
小女娘憋得红透稚嫩能掐出水的一张脸,嘴角下弯着,手上使了十足的力气。
“殿下真的不能再喝了……”语气都有点发颤,后面几个字更是咬字都不清晰起来。
想来被他吓住了。
“算了,孤才懒得和你计较。”手上突然一松。
岑枝没反应过来,直愣愣从花亭翻下去,和酒水一起跌到湖里。
“救命……救命……”咕噜噜的呼救声和水花滚到一起。
齐贞几乎是下一秒“咻”一声跳下花亭。
“扑通”一声。
“你别乱动,孤来救你。”二人咕噜咕噜半晌,齐贞死死拽着她不松手,还没游到岸边,岑枝一扑腾他也呛了不少水。
还是路过的宫人将二人捞起来。
“快来人啊,殿下落水了!”
陷入昏迷。
当他悠悠转醒时,皇后正端坐在床榻前,见他醒来,那颗悬着的心仿佛才落回了肚子里。
“儒礼……你日后可不能再如此淘气了!”母后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嗔怒。
“你父皇都快急死了,你这调皮捣蛋的小鬼……”
后面的话他已记不太清,脑海中只有岑枝的安危如何的念头不断涌现。
“母后,她人没事吧……”后面几个字仿佛被他含在了嘴里,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那愧疚的心情就像沉甸甸的石头,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皇后深深地吸了口气,食指如针般戳向他的额头,硬是把坐起来的他戳倒在床上。
“你父皇去瞧了,你先管好自己吧。”
“那她……怎么样了?”
杨垂素实在恼他,这么一闹腾。要是岑枝但凡出点什么事,别说是他,就连皇帝也会处境难堪。
不多时,灼华就端来一盅姜汤。
“娘娘。”
她轻声唤住皇后,将托盘递过去。
“你自己喝吧,喝完了记得去赔罪。”急匆匆说完两句话,把汤放到一边就走了。
灼华陪衬笑笑,也退到屏风后。
阿婵立刻端着汤喂给他,只见他脸色又青又白,煞是有意思。
“孤自己来。”
一咕噜喝完姜汤,就急着穿鞋,阿婵立刻找来外袍披在他身上,给他宽衣。
“殿下慢些。”阿婵想拍拍他背,难堪地站在那。
“你不必跟着我,去准备些点心果子送到玲珑殿去。”
交代完后,头也不回地去了。
阿婵立在原地颔首称是。从前殿下总是沉郁寡言,今日足足问了岑姑娘两三句,她心中不免有些芥蒂。
瑞云宫玲珑殿并不远,是为方便岑枝日常寻他,就设在瑞云宫东边。
齐贞八岁以前都住在瑞云宫侧殿,东南侧转角就是玲珑殿,八岁以后住在东宫,在崇文馆就读,宫门五更开,岑枝住在宫内,可以比宫外的伴读起得稍晚些。
卯时末必须起,辰时到崇文馆,申时末下课。
早些时候,看到自己父亲讲学,她的第一反应是局促尴尬,认认真真听完依旧迷迷糊糊。
后来就变成了,上课睡觉。
制裁是有的,岑煊喜欢罚人背书,背不出来就是站着上课,下课前要把课业抄一遍给他。
她,容砚,徐羡盈都被治得服服帖帖。
齐贞很少犯错,哪怕犯错,也是轻轻揭过,提点两句,不许再犯。
好吧,她承认,父亲偏心。
不过下课时,她能感觉到父爱,拿着罚抄的课业去找父亲,父亲会给她带家里的好吃的,依然妥协原谅。
说来岑枝分明比她年纪稍长一些,怎么她反倒看着更像妹妹。
想到这,他有些嗔怪在心里犯嘀咕。
“去把药端来。”皇帝很冷淡地声音传到他耳朵里,他扒着门往里偷偷看。
玲珑阁东西整齐划一,一股书香气,服侍的女官不多,加上跪在地上的两个,就三人。
妘竹是三人里年纪最小的,站在旁边急的眼泪啪嗒啪嗒落,真是奇怪的主子和奴才。
“还不滚进来!”
他一惊,不巧换了紫色的衣裳,晋帝一瞄就瞧到门口那猫腻。
“父皇……”
亦步亦趋,挪步艰难。
岑枝突然咳嗽救了他一命,晋帝立刻俯身把她抱起来拍背。
“商商还难受吗?”关切温和。
她迷糊睁眼,晋帝叫来毯子给她整个人裹了一圈儿。
“朕在这,别怕。”
目光狠厉投到齐贞身上,“你是怎么照顾的?”
“儿臣不是……是她……”想想还是算了,跪在地上挪过去拉着她的小手,哄道。
“孤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孤错了。”
岑枝小手乌紫冰凉,拖在手里,他差点以为她真的要死了。
“孤向你发誓。”
晋帝才满意点点头,给岑枝顺气,“朕一定好好教训他,商商别怕。”
岑枝一听不得了,直接委屈的往怀里钻,龙涎香填满了她的鼻腔。
一抽一噎,半天才小声说,“跟殿下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的。”
他听到耳朵里,心中泛起涟漪。
后来岑枝就落下了,冬日里四肢冰凉之症,有时候被折腾地睡不着觉。
齐贞则感到愧疚,往她屋里送好多好多炭火、狐裘、手炉,各式各样取暖物件。
一来二去,二人关系自然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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