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这一瞬,老天开了个玩笑,风长忧只觉眼前一黑,突地心口一疼,眼前闪过无数的碎片,横尸遍布、血流成河,满目间全是凄惨之景。
风长忧神色恍惚一瞬,指尖微微蜷缩,也就因为这一秒——
「砰」!
……
黎玉生生坠落在地。
虎荣案一片死寂,银装素裹的大地,孤寂无声,只有寒风在耳边呼啸。
雪落无声,覆万物于寂寥。
黎应面色煞白,连动作都停了,直勾勾地盯着那躺在雪白中的人。
“呃啊啊啊啊——!”良久,他迸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
他拼命想爬起来,但因双手被捆,怎么都无力起身,有人想上前去扶,却被他一把挥开,就这样满身狼狈的,一点点爬向黎玉。
黎玉躺在雪地里,身下的雪渐渐染红,只露出一张苍白而安详的脸庞。
黎应终于爬到他身旁了,他轻轻将男孩拥入怀中,哑声唤着:“愿宁?...”
愿宁,是黎玉的乳名。是父母还在世时,为他取的名字,愿他可以平安的过完一生。
黎玉半睁着眼,混浊的眼珠转了一圈,最终颤抖地一摊咳出血来,声音极其微弱:“哥......”
他头脑昏沉,耳边轰鸣不止,眼前一片血色,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浑身哪哪都疼。
——右手甚至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向后扭曲着,他的手断了,七窍正向外流着血。
“在…哥在呢,愿宁。你不要说话,哥带你去医治,带你回家。你马上就好了,你……”
“哥,”黎玉却像是听不到一般,颤抖地抬起那只没断的手,握住黎应。
“我想起来了…十二岁那年你带着我在校场骑马时说的话。哥哥说...你会一直保护我,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于我。那时的天…是那样暖。”
“但现在,为什么这么冷,这么冷呢……”
他躺在黎应的怀里,大雪纷飞,浇透了他的身体。黎玉眼神逐渐涣散,口中溢出鲜血,喃喃道:“哥,我想...回家了。想见见爹娘,想再去骑一次马,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带我回家吧…”
这个痴了一辈子的男孩,终于在死前的最后一次清醒了起来。
却木已成舟,为时已晚。
“愿宁...愿宁?哥哥带你回家…你睁开眼看看哥哥,看看哥哥啊阿玉!!”黎应不断喊着他的名字,可黎玉,永远不会再睁开眼了。
终是在一场大雪中,宁静的死去。
“啊!!!”黎应崩溃地仰天嘶吼一声。
无人敢忍心看这一幕,吴回扶着风长忧,见到这么鲜活的一条生命在自己眼前消散,也别开眼去。
良久,雪地间的少年抱着男孩的尸身,缓缓站起身。
“燕以槿...”
那含着血恨的目光,犹如一把锋利的剑,穿过苍穹阴霾,死死地刺向远在城墙之上的男人。
“我要你的命!”
而那男人,此刻也拉弓对准了他。
“要我的命?黎应,成王败寇,你如今,还不配。”
“那便试试……”
“黎家军听令!”
黎应迎着那寒芒,通红的眼里全无理智,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喝道:
“破城门,杀晟王!!”
他不顾了,什么都不顾了,这荒唐人间,都去死吧,哪怕后果如何,此刻,他也要燕以槿的命来祭自己的阿弟!
他恨透了这虎荣岸,这是他阿弟祭身之地。
黎军各个眼眶通红,压抑着哽咽,齐喝一声:“是!”便杀向前方。
密集的脚步声响在暴雪间,乌压压的一片直奔城下,与城门的护卫军厮杀起来。
“你想杀我?”燕以槿丝毫不慌,身旁一排排侍卫蓄满弓力,向城下射去,刹那间满天箭雨,胜负似乎已分。“黎应,你未必也太看大自己了。本王倒想看看,你要是现在死了,黎家军群龙无首,该当如何!”
说罢,他松开拉弓的手,利箭裹着一股冷劲的风,倏地射来。
黎应死死盯着那利箭,眸中戾气浮现,眼睛眨也不眨,不躲不闪。
「铛——!」
利器撞击声在耳边炸起,利箭被打飞。
是弃忧剑。
“确实不一定,”风长忧向前走出几步,笑的冷意愈发深,她微微抬首看向上方:“鼠辈,何不看看自己身后。”
闻言,燕以槿笑着的脸庞一僵,同时感觉到了身后的危险。他猛地一回头,只见一把戾刀直架脖颈,而周围人不知在他几息之间已倒于地上。
燕以槿瞳孔骤然一缩,呆立在原地,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卡在喉咙间,只得瞪着眼睛盯着戾刀主人。
他头戴黑纱幂篱,遮盖全身,看不清面容。
可降在自己脖颈上的这把刀,燕以槿可眼熟的很!
——降月刀!
“你是……”燕以槿额上冷汗直冒:“除悲华排行第四的,审罪咎…?”
百不朽不语,只把刀架的更近了些,差一些便可割开皮肉。随后他望向城下,在人群中一眼锁定了那道白色,歪了歪头,像是在问:杀吗?
燕以槿慌忙说:“你不能杀我!我乃皇子,是陛下亲封晟王!”
“你即便是为了黎应,此刻杀我,黎侯神府上下免不了抄斩!!”
似乎是嫌他嘈杂,百不朽蹙了蹙眉,终于说了第一声话:“闭嘴。”声音沉闷,是不任何掺杂质的少年音。
说罢,他再次看向风长忧,等待她的指令。
这时,燕以槿才嗅到一丝不对,这审罪咎,似乎并不听令于黎应,而是风长忧。也不是为了黎应而杀自己,对于自己,更像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想到这,他暗骂一声,眼底阴鸷一闪而过。千算万算忘了除悲华还有两位武功高强的门主,早知如此,该将那吴回一并杀了泄愤!
城墙下,风长忧看了一眼面前沉默的黎应,这才回道:“活捉。”
听了她的话,百不朽点点头,将刀放下,拽起燕以槿的领子,像拖一个死物一般,往后走去。
“等等!!”
燕以槿脑子转的极快,语速飞快道:“你捉了我,可知风长忧会是什么下场?!”
果不其然,少年步伐顿下。
赌对了??!
还不等燕以槿松口气,百不朽继续拖着他走了起来。
燕以槿这下真的着急了:“私绑皇子,实乃死罪!审罪咎,你不顾自己,当真不顾她吗?”
“你们除悲华虽为江湖组织,但即便如此,就当真以为能脱离朝廷桎梏吗。陛下真的不会下令派兵追杀你们?可笑,只怕届时受伤流血都是小事!”
“你说的朝廷、黎府,我不懂。”百不朽停下来,低眸看向他:“但活捉了你,她真的会受伤吗?”
燕以槿愣了愣,这才反应过他指的是谁。
他立刻点头如捣蒜:“对!逮了我,她就是会受伤,严重还会致死,风长忧即便再厉害,也是个人,重军追杀,你觉得呢!”
百不朽细细打量着他,似乎在甄别话中真假。
“可她说了活捉,她做出的决定,从来无误。你长的过于狡诈无信,比起她,你好假。”他继续拖拽着。
“……”
燕以槿沉默了。
但还好,他拖延的时间够长了,他还有,最后一条路可走。
“不——”就在一片厮杀中,黎应蓦地抬起眼,眸底是滔天的恨意,他寒声道:“杀了他!”
燕以槿猛地瞪大眼睛!
等一下,怎么会这样?这么利落?不应该啊,黎应疯了么!
不过是杀了他弟弟,没了一条命而已,这么小的事,他便全然不顾黎府了,胆敢杀了自己?
风长忧手持弃忧,此刻叹了口气,却也只道:“杀。”
百不朽点点头,将刀重新驾于燕以槿脖上——
燕以槿屏住呼吸。
千钧一发之际,城门下却传来一声:“住手!”接踵而来的,是一列禁军,踏踏的脚步声震天动地。
黎家军与护卫军看到是谁后,动作皆停了下来。
禁军统领站了出来,取出腰牌,喝道:“在下禁军统领高观询,受陛下之令,传话于一人!”
“请问,谁是除悲华之主,风大人?”
风长忧不语,淡然地看着他。
高观询看向她,收起令牌,恭敬地行了一礼,而后才开口:“陛下让小人传话大人,万家夫妇与张、王七家有余之辈,结党营私,疑有谋逆之心,暂押狱下天牢,现陛下已召万家子——万奇影入宫面圣。”
“什么?!”吴回被这一句而惊到咳嗽不止,“咳...咳咳…伯父伯母皆为文士,慈心慈爱,怎么会这样...”
高观询话中深意,他人懂没懂不知道,但风长忧明白。
这皇帝一直知道燕以槿的所作所为,与他们的明争暗斗,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黎玉将死不出面,燕以槿命悬一线便卡好时间出场,当真是一副好计策。
传话内容大意便是:你的友人已入虎室,救他还是放晟王,自己思虑。
风长忧沉吟片刻,低低笑了:“可以。”
“晟王自然无碍,就在城墙之上。不过,就怕是吓破了胆,还需回去,好好静养几日。”
高观询松了一口气,还不等他回话,便听她又道:
“哦对,也烦请你,回陛下一句。”
不过是几句话,高观询却被这威压压的几乎喘不过气,他顿了顿,眼中的敬畏又多了些许,点头道:“不劳烦,您请说。”
风长忧抬首,眼神如冰,不疾不徐道:“磨刀石,石头压的太过了,迟早有一天,刀锋顿了。石头,也就变成一块顽石了。”
高观询愣住了,没有听明白此番话为何意,但顶着她的目光,他几乎渗出了汗,半咬牙的说:“是……”
百不朽的刀已经划破了燕以槿的脖颈,渗出一股热血。
燕以槿捂着脖子跌坐在地,几乎魂飞魄散。
刚刚这疯子在听到高观询说“风大人”三个字时,刀刃就停了下来。而此刻,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明白自己只要微动一下,就是自找死路。
一切尘埃落定,此刻,阴影笼罩之下,他在一片狼藉间颤抖地、缓缓地弯起唇角。
——还好,时间拖住了啊。
高观询带领禁军走入城墙内,准备接应燕以槿。
“父与子,不愧是一样的啊...”风长忧轻笑一声,眸色幽深,收剑回鞘。
吴回站在她身后,神色担忧:“万大人他们……怎么可能有什么谋逆之举?”
“孤都这五日发生了些我们不知道的事,”风长忧说:“你今夜便出城,有人接应你,回翼州,和小柳儿汇合,她很担心你。”
“那您呢?”
风长忧扫了一眼正朝这边走来的黎应:“解决完这些,我去孤都一趟。”
“……是。”吴回不蠢,明白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恩仇。他向后退去,一步三回头:“您万事小心。”
风长忧没有再回话,而是望着愈来愈近的黎应。
黎应怀中抱着黎玉,眼神空洞,双手早已浸满鲜血,满身玄服狼狈不堪,哪还有半分贵气。
路过她身边之时,他微微顿步,说:“你是执棋人,这次的棋盘里,被你放弃的黑子,是黎玉么?”
暴雪肆虐,风长忧只觉掌心片片潮湿。
“我说没有,你会信吗?”
“但是你可以救下来的,我看的很清楚,风长忧,你收手了。”他罕见地没有露出恼怒的神情,只是声音轻的如一片薄雪。
黎应看着怀中那苍白的脸,自嘲一般:“世人说的冷心冷情,只顾利益的风大人,当真无假。”
“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是一颗棋子,而我,斗不过你。”他觉得心口疼的很,但还是缓慢道:“我不会恨你,但我做不到不怪你。”
“风长忧,从此你我,再见为敌。”说罢,他与她擦身而过,至始至终没有再看她一眼。
雪花静谧地、虚无地落在她掌心,猝不及防地被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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