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哀嚎声,脚步声不断。门口已经拥挤成一片,人头攒动,生怕稍有怠慢,下一个被斩喉的就是自己。
也是这时,没了遮挡,风无疾才看清那站在中间,白玉面,无尘衣的男人。视线扫到他背上的月白古琴,她若有所思地说:“原来是……晏殊啊。”
李长弃站起身,搭了风无疾一把手,将她一并拉起来,低声问道:“我们要出手吗?”
风无疾摇摇头,说:“不必,他应当不会杀别人了。”只是不知道,他与这丘重三有什么恩怨,以至于亲手来取他性命。
她仰起眸,借着混杂的人群,向正前方望去。仿佛这一刻,这一眼,穿过的不是距离,而是时间。
恍惚间,她好似看到昔年秋意盛浓的庙宇中,俯视众生的泥塑神像下,蜷缩而睡的少年。
黑亮毛燥的短发,浑身伤疤,狼狈至极,但即便那样,却还是在自己踏入的瞬间惊醒过来,一脸凶狠,像是一头尚幼的野兽,在无声的嘶吼,在警示踏入他地盘的外来者。
彼时的风长忧向他伸出手,这头幼兽还满身戾气的冲上来,挠伤了她。
七年来,晏殊他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发白,为何她在他的身上,居然窥到了几分曾经的自己。
一道剑鸣声唤回风无疾的思绪。只见方才还屈膝慵懒而坐的男人,拔出腰间的无鞘匕,踏案而起,与晏殊缠斗起来。
晏殊出剑向来都是杀招,又险又急,毫不留情地直奔萧宿燃面门。
萧宿燃微微侧头,剑锋擦着脸颊而去,眼见对方再次刺来,他闪身躲过,顺手将一张案桌推出,格挡住他的攻击。
晏殊却毫不收力,一剑劈穿了案桌!
木碎而裂,一分为二。
萧宿燃堪堪躲过,高声道:“好兄弟,我知道你是谁!”说着,他又一个转身,拿匕首挡住其剑刃,当啷一声,两人同时退出了几步。
劲风裹挟着满天飞尘而入。晏殊抬臂微遮,站定后,歪头轻笑:“哦?我是谁呢。”
“哎,这个就不能说出来了,这么多人呢,”萧宿燃喘着气。刚刚那一下差点没让他飞出去,却也笑:“你杀丘重三就杀吧,无所谓,我象征性拦一下,你也别跟我下死手,成不?”
晏殊一甩手,说:“行啊。”
萧宿燃刚松了口气,就见他再次挥剑而来,他只得再次退步,边咂舌道:“兄弟,不是说好了吗,怎么又下死手啊。”
“习惯了。或者说,你身手太烂了,”晏殊漫不经心回道。说罢,又是提剑而来,虽身负古琴,却毫不影响他身姿轻盈。
“哎哎哎?兄弟,不是我说,你快走吧。千锦山庄还是有侍卫的,还有个黎大侯爷在外面等着呢!再不跑可就没机会了!”萧宿燃边嚷着,边在席间跑起来,躲着晏殊的攻击,什么案桌,盘子几乎被他扔了个遍。
晏殊悠闲挥剑,斩碎他扔来的东西,面上笑的也更开怀了,“你不是知道我的身份吗?你觉得我会怕?”
萧宿燃一哽,寻思这人好像比自己预料中的更棘手,嘴也更毒,他问:“那你是准备屠了这千锦山庄才收手??”
“我这人向来睚眦必报,丘重三既惹了我,我就得十倍奉还。而你提的问题…”晏殊挑唇,说:“看我心情。”
好生桀骜。
“还有遗言吗?想怎么死,一剑封喉还是赏你十刀穿心。”
晏殊好心肠问了一句,却见他跑的更远了些。算了下时间,百里婴那边的任务也应当完成了,索性不再心慈手软,提起内力,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银白色的轨迹。
萧宿燃猛地回首,就见那剑光一闪,竟离他仅剩分毫距离。他当机立断,举匕抵挡。下一刻,剑气余波直接将他一下掀飞出去!
……
红锡不善与人拥挤在一块,所以哪怕是逃命,他也被人推推搡搡到了最后。在即将跨门而出的瞬间,似有所感般的,他蓦地回首去——
不远处的地上,静静躺着被劈成两半的黄色傩具。满天烟尘间,被打飞出去的男人靠在墙壁上,脸侧一道血痕。
烟尘缓缓散去,当目光锁定在他脸上的那刻,红锡步伐一顿,瞳孔骤然一缩,眼底情绪剧烈颤动着,短促而急地呼了口气。
男人生的一副英俊面貌,鼻梁直挺,却偏偏混着轻狂气息,像个纨绔公子哥。此刻哪怕刮花了脸,轮廓却还是那样好看。
是他……真的是他!
红锡心头涌起滔天的恨意,死死绞紧了衣角。
原来如此,原来他一开始到红楼春水去,就是计谋!亏得他还真以为他有几分良心,不会与那江湖邪派混迹一块去,看来是自己在给他脸上贴金,想错了。
红锡逼迫着自己收回目光去,心突突地跳动。不住的祈祷,你可不要死了啊。他想,还有机会,萧安之…不,萧宿燃。
待他日有机会,他要亲自取了他的命去,让他到那黄泉地府,给阿娘磕头赔罪!
我们,来日方长!
萧宿燃咳了一声,觉得全身发麻,抬不起劲,心中腹诽,这人是真的一点不留情,一出手就全是杀招。他刚缓过劲来,眼瞧晏殊又要攻击自己,大脑极速运转,想着怎样能让他住手。
毕竟再来一下子,自己真遭不住了,可能真要送命于此了啊!
电光火石间,他灵光一现。对啊,这晏殊就一个弱点,想让这人住手,岂不简单!
“等等!”他扬声道:“你这一击下来,就再也见不到你那好师父的绝笔信了!!”
话音一落,晏殊乍的顿住动作,及时收力,停在原地,弯着的唇角也放了下去。
同一时间,风无疾向外走的脚步也肉眼可见的一滞,缓缓地眨了眨眼。
她难不成听错了?萧宿燃说自己有什么,晏殊师父的…绝笔信?
也就是,自己的绝笔信?
风无疾轻咳一声,有点想笑,但碍着李长弃在身旁,忍住了。一本正经问道:“师父?晏殊的师父应当是风长忧了吧。弃美人,你说他真有吗?还是绝笔信,那不意味着,风长忧真的死了?”
李长弃嗤笑一声,环臂道:“看着便轻佻,你说呢。”
风无疾瞥了眼被打出几米远,狼狈倒地,却依然一脸轻狂模样的萧宿燃,止不住地颔首,心中无比认同。确实轻佻。
“你,认识她?”晏殊浅眸微闪,神色晦暗。他与风长忧相识四年,从未见过她身边有个这样的纨绔子弟。可当年他的拜师礼,是在除悲华办的,并未大肆宣扬过,所以翼州城内鲜有人知……
这萧宿燃,居然知道?
虽然心里清楚这人可能是在诓他,晏殊还是停下了攻击。
但他说,是绝笔信……晏殊紧了紧手中剑柄,寒眸蓦地一沉,他又不希望这萧宿燃真的能拿出来。
“对对对,她留下来的,”萧宿燃以匕撑地,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
周围静谧无声,笙楼第三层的人都悉数逃光了,唯余二人仍在对峙。当然,还有门口看戏的风无疾和李长弃。
“绝笔信…”晏殊嚼着这个词,忽地冷笑,“你哪来的狗胆子,敢说她离开了呢。”
萧宿燃也笑,说:“那你又从何确认,她没死呢。”
“这么多年来,我猜,你当是寻遍四海,想找到能证明她还活着的线索,哪怕一丁点踪迹,可终究是——”
“空、无、一、物。”萧宿燃摊手,让人越看越想揍。“她连点儿念想都未曾给你留过,你们甚至连死别都没有。”
他每说一分,就像是在往晏殊心里扎刺,直到那颗心承受不住,压的胸腔到处都是锥痛。
“是不是想知道我怎么会跟她认识?哎呀呀,那就长着了。”
萧宿燃捂了捂发痛的胸口,竖起大拇指,继续道:“风长忧她是真的厉害。硬生生拖着病体从八里崖里走了出来,我那会还不是涂鸠派的人呢,见她一人靠在树下,就问她‘姑娘啊,你需要帮助吗?’她强撑着笑摇摇头,随即递给我一封绝笔信,说若有一位背着月白古琴的少年,劳烦我将信交于他。”
表情倒是煞有其事,好像真发生过一样。就是后面越来越扯。
风无疾拍拍掌,揶揄地说:“好,说的真好。弃美人,他要是真拿出绝笔信,你想不想看看那跟你有过一面之缘的恩人的遗物?”
李长弃想了想,片晌,郑重道:“我倒希望此事是假。风长忧那样的天才,总归不该陨落。若是生,她隐居着,褪去红尘,倒也博得一片清净安好;若是离……”
“呵……”他嗤笑一声,含情眼半敛,轻叩怀中剑鞘,咬重字音道:“带给在意她的人,定是无法磨灭的伤痛。”
闻言,风无疾笑意微收。
她总归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这么些年,从吃人骨肉的八里崖逃了出来,从噬人心魂的古毒中忍了过来,却从未给昔日友人,报去个平安。
一次也没有。
是在惧吗?惧再有像吴回那样的人物,被自己年少不懂事的志向,害的葬身崖下,尸骨无存。
是在怕吗?怕让信奉她的人,看到她失意狼狈的样子;看到她不再如当年一般,迎着春风得意,白衣浮动间踏马过街,生气蓬勃,意气风发。
挥一剑,见生死。
时间太久了,如磨人的沙砾,模糊了她的记忆。她也不明白那时的风长忧在想什么,只是一味的重复,不想再回到这片江湖。
因为她有些累了。
江湖多风波。那么些年的勾心斗角,她看累了,也体验够了。她不想再见人死人灭,不想再看乱世争斗,不想卷入王权血腥。
那年的雪来得格外早。而正因为这场久落不止的雪,死的人太多了,太多人因为这场可笑的志向覆灭了。
可浮生若梦。世上千百件事,往往件件不遂人意,她得站出来,也只能她站出来。
倘若有一天,或是晏殊也好,百不朽也罢,在她面前这般质问她,她可能,真的会哑口无言。
晏殊的神色愈发冷,也没了笑意,抬起剑,剑尖直对他。“胡诌八扯,我看你的舌头也用不到了,想编故事?下辈子自己开个自传去。”
他最忌有人拿风长忧在他面前胡扯,曾经有人借此耍小聪明与他交易,最后被自己查出是谎话。便抽了那人的筋脉,在寂静的地牢吊着他,也不杀他,就放他的血,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是怎么死的。
现在,居然有了第二个敢这么做的人。晏殊想,自己得好好思量一下,该怎样折磨他。
“哎!等等等等。”萧宿燃往后一闪,与他隔出安全距离,一脸严肃道:“你不怕我真拿出来?”
“你拿。”
“呃。”萧宿燃眼神有些飘忽,尬笑道:“但是吧,现在它不在我身上。”
晏殊眼睛一眯,冰冷寒意覆上,杀机汹涌,耐心彻底被消耗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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