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无妄

蝉鸣声里,御书房垂落的竹帘被晒得卷了边。

乙弗巍盯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在明黄龙纹衣襟上洇出深色斑点。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与窗外聒噪的蝉鸣纠缠不清,恍惚间竟分不清哪边更令人窒息。

“陛下。”

崔蘅苍老的声音像是从水底浮上来,“兰陵萧氏的急递,已是今日第七封了。”

老国相的白发在闷热中黏在额角,紫袍下摆洇着深色汗渍。

他枯槁的手指正按在鎏金匣上,匣内雪片似的素帛刺得人眼眶生疼——那是萧氏族长用朱砂写就的血书,字字泣血诘问萧凝死因。

郭桓伫立在蟠龙柱旁冷笑,年轻的廷尉今日特意穿了玄色暗纹官服,袖中藏着的青玉笏板泛着冷光,像柄随时要出鞘的剑。

“国相大人倒是勤勉”。他终于开口,金错刀随着转身叮当作响,“只是不知这勤勉,是向着陛下,还是向着凌州崔氏?”

“放肆!”

崔蘅的拐杖重重敲在青砖上,震得案头冰鉴里浮冰轻颤,老相国脖颈青筋暴起,浑浊的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御前失仪该当何罪?”

“该当何罪?”

郭桓突然大笑,他大步走到御案前,腰间金错刀撞在案角发出脆响,“该当罪的,是为一己之私逼反卫王之人!”

崔蘅的喉头动了动,他看见皇帝攥着龙椅扶手的指节泛白,那是幼年听政时落下的习惯——每当宣帝要杀人的前兆,少年郡王总会这样死死扣住座椅。

冰鉴融化的水珠正滴在青砖上,像更漏催命。

“陛下明鉴”,老国相撩袍跪地时,膝盖撞出沉闷的响,“老臣愿亲往兰陵……”

“去做什么?”郭桓大笑,“跪求萧氏暂缓问责?还是请陛下再挑个宗室女去和亲?”

“郭明毅!”崔蘅的喝止带着破音。

“够了!”

皇帝抓起奏折砸向冰鉴,碎冰混着墨汁溅了满案,他剧烈喘息着,明黄衣袖扫落几支朱笔,“朕要的是对策!是能挡住乙弗循铁骑的对策!不是看你们在这里翻陈年旧账!”

蝉鸣忽地尖锐如刀。

崔蘅佝偻着背去捡滚落的笔,白发垂落时露出后颈狰狞的旧疤——那是二十年前护送天子南迁时中的流矢。他的手指在触到朱笔的刹那剧烈颤抖,仿佛握着的不是笔,而是当年城破时从瓦砾中扒出的染血襁褓。

“老臣,老臣以为……”他直起身时喉头滚动,目光掠过御案上那方淮河水师兵符,“剑南王留下的水师……”

“剑南道如今已是卫王的别驾!”郭桓走近御案旁的舆图,用笏板在淮河上游重重一点,“八万藤甲军顺流而下,淮河水师连半日都撑不住!”

崔蘅的目光又黯淡了下去。

乙弗巍盯着杯盏中的倒影,恍惚看见无数次御书房奏对时,萧凝跪在阶下的样子,她总是能把满堂男儿问得瞠目结舌,若遇难事力有不逮,却也仍能挺直脊背说:“臣愿往。”

“陛下!”郭桓撩袍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臣举荐广陵刺史崔序!”

乙弗巍看见崔蘅踉跄半步,老相国扶住案角的手背上,老年斑在日光下泛着青灰。

“崔序……”皇帝摩挲着镇纸上的龙纹,指尖触到某处凹凸——那是十年前崔序离京时,在勤政殿阶前磕头留下的裂痕。他记得那日细雨绵绵,博陵崔氏的族老们在宫门外跪成一片,而他的老师立在檐下,背影笔直如松。

“不可!”崔蘅的嘶喊混着玉珠撞击声,“崔序当年在御史台……”

“当年他不过在相府门前下马,向老师问了个安!”郭桓靴底碾碎一颗玉珠,“御史台问对迟到半柱香,就被参了个‘懈怠渎职’!”

他从袖中掏出卷宗摔在御案,泛黄的纸页散落如秋叶,“广陵十年七遭北燕劫掠,哪次不是崔刺史率百姓死守城门?”

乙弗巍捡起页纸。

正则元年秋,崔序率衙役百姓三百人守城三日,箭尽粮绝时拆了刺史府梁木当滚石。朱批的“知道了”三字还是他亲笔所书,如今看来竟比刀剑更伤人。

蝉鸣声猛然拔高,尖锐得似要刺破耳膜。

崔蘅望着满地玉珠,忽想起崔序离京那日也是这般酷暑。博陵崔氏的马车在朱雀大街被孩童掷泥,车帘掀开时,他看见那个总爱穿月白襕衫的年轻人脊背挺得笔直。

“准奏。”

乙弗巍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皇帝的手指在崔序名讳上反复摩挲,朱砂御笔迟迟落不下去,“加封……定北大都督。”

“老臣……领旨。”

崔蘅叩首时,官帽上残余的锦绦垂落在地。他数十年不曾这样认真端详御书房的青砖,那些蜿蜒的纹路竟像极了淮河水系图,若是阇襄夫人当真放水淹营……

“陛下”,崔蘅仍未起身,“老臣恳请陛下,追封萧凝,给兰陵萧氏一个交代。”

暴雨拍打着琉璃瓦,水幕中隐约传来丧钟声。

乙弗巍望着老师匍匐的背影,恍然惊觉那袭紫袍早已褪成灰白。

“老师……”乙弗巍在叹息里背过身去,“罢了,追封萧凝为城阳君,着兰陵萧氏嫡长子孙世袭罔替。”

雨声渐歇时,三人影子在积水里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郭桓踏着碎玉离去前,徐徐回望御案后的帝王:“陛下可还记得,当年臣殿试时的策论题目?”

乙弗巍怔怔望着他披风上的雨渍,恍惚看见多年前琼林宴上那个锋芒毕露的状元郎。

那时的郭桓指着《山河社稷图》说:“臣愿为陛下铸剑,斩尽天下不臣。”

蝉鸣又起,郭桓已经大步走向殿外,正午的日头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绯色官袍在暑气里翻卷如血旗。

殿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八百里加急的驿卒滚鞍下马,背旗上“景”字被汗水浸得模糊不清。

乙弗巍手中的朱笔终于落下,在崔序名字上溅开一点猩红,像极了剑南道经霜的枫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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